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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的一个故事---龙女(中篇) 飞花(1.2.3.4)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一
  那一年,我七十岁,住在南海的最深处。
  更南的地方是鲛神的住处,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外表看,她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但据说,在我的父亲成为南海龙王以前,她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这许多年,她从未老去,一直是貌美如花。
  她的住所是由五光十色的贝壳制成的,这些贝壳十分坚硬,历久不坏。围绕着住所的是珊瑚海莲花构成的花园。
  我寂寞的时候就会到她的住处观看她炼制珍珠。这个过程繁杂异常,她将采撷自各地的珍珠汇总在一起磨成粉末,用自己的眼泪将那些粉末重新搅拌,放入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天。
  这样炼制的珍珠,色泽圆润,光彩照人,即使在黑暗的海底,也如同明烛一般。
  我听说鲛神的珍珠服用后可以长生不老,许多水族迷信这个传言,他们用高价购入珍珠,服用后仍然无法逃脱生老病死的命运。然而更多的水族却仍然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鲛神甚为厌倦金银,但她仍然索取高价。
  我曾经询问过,到底是否存在服用后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珍珠?
  鲛神神秘的微笑,“那只是一个谎言,如果不是这个谎言,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我的珍珠呢?”
  我半信半疑,一个谎言能够一直流传,必然有支持它流传的真实部分,鲛神青春永驻,也许就是使那些水族迷信这个传言的原因吧!
  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花园里仰面看着天空。
  然而,在海底是不可能看到天空的。
  我们所见,只是一片宽广无有边际的碧蓝,因为隔离而略显寂寞。
  “你见过那个尘世吗?听说那上面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鲛神微微蹙起了眉,她这个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很多年前,我到过那个尘世,正如你所说的,那里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那为什么还要回到海底来?如果我能够去那个尘世,我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鲛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尘世又有什么好?那里是一个喧嚣的地方,充满了可怕的声音。何况,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了吗?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其实完全不必她提醒我,七十年来,每当我想离开大海时,就会有人阻止我,“那迦,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在你出生的时候,风后预言过,第一个见到你的人会杀了你。”
  这陈词滥调让我厌恶极了。
  “你相信一个普通的人会杀死一条龙吗?”
  鲛神微笑:“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呢?”
  “可是我想去看一看那个尘世,我想知道尘世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讨厌这里的安静和寂寞。你怕喧嚣吗?我已经厌恶透了用气泡来传递声音,我喜欢自由地交谈。而且,我想看一看人。”
  鲛神摇了摇头:“人并不可爱,其实人是六道里最可怕的生灵。”
  但我还是决定逃离海底,不久后,在我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避开了所有水族的监视,向着海面上游去。
  水波的温度在我周遭改变,我感觉到一丝暖意。头上的蓝开始变得明朗,隐隐可以看见一轮日影,我知道我已经接近水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大海龟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固执的龟壳如面一面墙一般横在我的面前,海龟的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那迦,快回去吧!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我甩了甩长尾,一个低等的水族,居然也敢来阻止我。长尾毫不客气地击在海龟的背上,它被击得飞了出去,然而更多的虾兵蟹将正在迅速地靠近。
  我不顾一切地向着水面游去,四面八方都是阻截我的身影。海水变得透明,我知道海面近在咫尺。
  奋力一跃,出了海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蓝天,明朗如水的蓝天,却比水要轻灵。
  太阳无比明亮,刺得眼睛生疼。
  然后我看见一艘楼船,它就行驶在离我不远的海面上,船头站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镇定地注视着我,神态冷漠。
  我还来不及思想,身体便又落回海水中。
  潮水般涌至的水族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甘心就此返回龙宫,绝望地挣扎翻腾,想要冲破这个包围。我全未想到,由于我的行动,海面上一瞬间阴云密布,巨浪骤起。
  海水的颜色变得墨黑,此时大姐蓦然出现,她一掌拍在我的额上,大喝一声:“那迦,别闹了,跟我回凌波殿。”
  这一掌击得我有些晕眩,我留恋地抬起头,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返海面。此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

  跟着大姐回到海底,我即伤心又绝望,不愿去见我的父母,我想这根本就是他们的阴谋,将我永无止境地困在海底,为什么所有的龙子龙女都可以自由出入大海,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躲在一座礁石的后面,周围是往来巡逻的水族。他们并未将我当做龙女,却将我当成一个囚犯。
  我固执地想,我再也不愿离开这块礁石,再也不想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水波轻轻地动荡,大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温言安慰:“那迦,刚才有没有打痛你?”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大姐用手一指,一个少女的尸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奇地看着那具尸体,不久以前,她还活生生地站在楼船上,用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我,现在她却躺在水底,全无生机。
  “你刚才的胡闹使海面上狂风大作,那艘船已经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大姐淡淡地说,我听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我可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说生老病死,皆有前定,但龙即是水族之王,就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可没想淹死她。”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姐瞪了我一眼,我吓得禁声不语,大姐凝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刚才你见到她了?”
  我点了点头。
  大姐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风后的预言一向准确。”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大姐的意思,风后说我会死在第一个遇到的人手中,可是这个人却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杀死一条龙呢?
  大姐叹了口气:“你的禁令已经解除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出入海面。”
  我呆住了,想不到我大闹一场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本来以为父母会想出更加恶毒的办法将我关起来,想不到他们居然屈服了。
  或者是因为这个第一个见到我的人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那么我自己呢?为什么一听见禁令解除反而觉得不喜,难道我只是叛逆,并非是一心一意要到海面吗?
  大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她总是这样,行动不带一丝声息。
  少女的尸身仍然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美丽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我想起她刚才注视我的目光,镇定里略带衿持。
  低头看一看自己,长长的身子盘在海底的礁石上,白色的鳞片没有半点光泽,就算是龙,也是一条很失败的龙。
  一个想法慢慢地涌上心头,反正她已经死了,身体也没用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烟尘,何不让我利用起她的身体呢?还能保住她的美丽。
  主意已定,忍不住佩服自己,这样聪明的主意,也只有我能想得出了。
  缩小了身子,进入她的躯壳,一个漂亮的身体,现在归我所有了。
  忍不住兴奋,先到鲛神处展示给她看。鲛神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我,笑问:“你终于到海面上去了?”
  我叹气:“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是我?”
  鲛神笑了笑:“再怎么变,你还是那条龙啊!”
  她这样说,让我有些伤心,我总是那条很失败的龙吗?
  “我要到海面上去,我的禁令解除了,我终于可以看一看海上的世界了。”
  鲛神默然,半晌方问:“那个预言呢?你不怕吗?”
  “我才不管什么预言呢!我一早就想看一看那个尘世了,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鲛神微笑,她从袖里拿出一颗黑黝黝不起眼的珍珠,“吃了吧!对你有好处的。”
  我漫不经心地塞到嘴里,这些年我吃了她不知道多少珍珠,她常说总有一天会被我吃到破产,但她仍然有数不清的金银,而我也早就吃腻了。
  后来,我离开海底,向着海面而去,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游向海面,这一次与头一次全不相同,我放心大胆地从鱼虾中游过,它们再也不会阻拦我,从此后,我就是自由的了。
  再冲出海面,太阳已经西斜,光线不再那么强烈。海面上没有其他生灵,那艘楼船已经变成碎片,虽然我只是一条失败的龙,但到底还是水族之灵。
  天边有红霞,蓝色不象日间那样明朗,风从水面上过,这是海底没有的感觉。
  然而还是寂寞。忽然省觉自己心情的改变,朦胧地感觉到少女残存的记忆,她的灵魂似乎并未完全离开身体,正在悄悄地进入我的灵魂。
  心里隐隐不安,若是有了她的灵魂,我会否不再是我?
  不管了,记忆全不清晰,但她一定比我懂得多,从未有过的幽怨开始涌现,她不快乐。
  站在海面上四下张望,才发现上下六合,宇宙洪荒原来是如此的。向北的方向是陆地,向南还是海洋,人是不能存活在水中的生物,他们的生命脆弱如同朝露。
  这一天风从北方吹来,我逆风而行,很快便看见一片黄色的沙滩。
  那就是陆地了。
  正要踏上那片黄沙,忽觉天空中风声鹤唳,抬起头,一片白云疾如闪电般地逸去。我注视着那片云消失的方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行动这样快的云,但似乎有一种本能在提醒着我,那是有人作法的结果。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立刻追着那片白云而去。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促成我追赶那片云呢?是因为刚刚离开海底,对于周围的一切过于陌生,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行去,才决定去追赶那片白云?
  或是我的个性过于好奇,见到有人施法,立刻就想看一看施法的人?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命运简单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时我追着白云而去。它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竹林,我降下云头,落在竹尖上。
  脚下是连绵不断碧绿色柔弱的枝条,在几百年后有人这样描写竹子:栖凤枝头犹软弱,卧龙形状已依稀。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句诗,那个时候虽然是物华天宝的大唐,又是开元盛世,但象是李白杜甫那样著名的大诗人还没有出现,就算是出现了,我也不会知道什么诗。我开始学习人类的文明,是在尘埃落定后,生命却又寂寞而无聊地永无止境。我每日游手好闲,实在无事可做,才开始慢慢地背诵诗歌或者看一些书。
  人的身体是有重量的,我落在竹尖上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许龙的身体也是有重量的,只是在水中的时候,我从未感觉到。
  竹枝上下起伏,我的新身体也跟着上下起伏。我看见暗红色的天空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飞过,它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双翅,在暗红的云彩间自由地穿行。
  我效法它的样子伸开双臂,我是一条龙,可以在天空飞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鸟。
  竹林中传来奇异的声音,我分开竹叶向下窥视,两名赤裸的少年男女纠缠在一起,白晰的肌肤在昏暗的竹林中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注意到他们的私处紧密地结合。这种情形是从未见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脸红耳热。
  待到动作终于停止以后,少年随手从身边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嘴边吹气,竹叶就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仰面躺着,目光从竹叶上扫过,与我的目光轻轻一触。在昏暗的竹林中,他明亮的双眸显得有些突兀。
  他仍然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竹叶吹出的曲调悠伤而凄凉。
  少女穿好衣服,俯在少年的耳边窃窃私语,少年并不回答,仍然吹着那支曲子,一曲吹罢,少年笑着向少女说了一句什么,少女脸色变了,忽然一掌击在少年的脸上,站起身来向着竹林的深处飞奔而去。
  在我看出,这就象是一出默剧,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在窃窃私语,我那时对于自己的神通还并不完全明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听见任何人的私语声。
  他漫不经心地穿好衣服。然后抬起头,淡淡地问:“你还没有看够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他笑笑,岔开话题:“你是龙?”
  我点了点头,“你呢?也是龙吗?”
  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竹枝,“是的,我们都一样,是轮回的意外产物。”
  轮回的意外产物,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上天的安排。虽然一生下来就有各种神通,但说到底也无非还是畜生。可是龙却从来不愿意把自己当做畜生,你看,你我都有个人形,虽然人只是即愚蠢又无能的生物。”
  我哑然失笑,他说话的口气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同,鲛神不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说话,大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身体比我原来的身体美丽,我原来的样子就象是一条蛇,可是我讨厌蛇,现在的样子不是好得多吗?”
  他淡淡地回答:“就算变得好看了又怎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我一怔,这话与鲛神不谋而合,难道希望自己美丽也错了吗?
  他瞟了一眼我的衣袂:“你是南海龙王的女儿?”
  我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笑了笑:“这有何难?还用以前见过吗?”
  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回答,倒是叫我不由地惭愧起来,我怎么就不知道他是谁呢?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却忽然转移话题,用手一指天空:“你看天上,有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冰晶一般的星辰缀满天空,斗牛间,紫青之气冲天而起,是什么?是妖气吗?
  “不象是妖气,倒象是剑气。”就象是回答我的话,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约而同地向着紫青之气所指的方向而去,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大邑。长街上灯火通明,似乎是个节日,到处都有菊花的香气。
  问了路边的行人,才知道今天是重阳节。
  原来我出生的日子,是人间的一个重要节日。
  眼见一些人在酒肆中买了菊花酒,也有一些人象征性插了茱萸。我与他从人群中穿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龙。
  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龙,否则的话,你就会有许多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他们会请求你下雨,会向你要口水治病,会请你教他们神通,更有甚者会向你要金银珠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人类真是贪得无厌,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永无止境。更麻烦的是,如果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龙,他们就会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反胃。”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经你一说,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但我大姐以前说人很聪明,甚至比龙还聪明。”
  他不屑地撇嘴,“那只是个别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蠢,蠢得无可救病。”
  我忽出其来地问:“那个跟你在竹林中的女人,她知道你是龙吗?”
  他笑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知道呢?”
  原来自己的身份是那么机密的事情,但我却知道他是龙,就象他知道我是龙一样。心里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都是龙。
  他已经向前走去,全没注意到我心猿意马,其实那种念头也只是在我的心底一闪而逝,我马上就被路边的铁匠铺吸引了注意。
  铁匠铺的门前挂着两把剑,剑鞘上锈迹斑斓,然而剑气却透鞘而出。我们是寻着紫青之气到了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把剑上。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出一把,寒气扑面,剑光流动,就象是有生命一般。南海之底虽多奇珍异宝,却很少有神兵利器,我并没有见过什么剑,但人说剑和龙同宗,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我第一眼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也许是手中持剑的关系,我分明感觉到背后一点尖锐的杀机正在慢慢向我逼近,我毫不犹豫转身,手中的剑向着身后疾刺而去。
  剑尖凝住不动,他的手指夹住剑尖,我看见他冰冷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而这种神情一闪而逝,他的眼神又变得散漫不羁。
  “你想杀了我吗?”他笑言。
  我默然,他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
  他脸上的微笑温暖如同日光,难道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放开手指,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你现在的样子就象是个女杀手。”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亲近,他的手如同任何水族的肢体一样冰冷光滑。手指从我的脸上掠过,慢慢地向下游移,停在我的嘴唇上,“别那样盯着我,我会觉得害怕。”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拿起另外一把剑,“你的眼力不错,这是龙泉剑和太阿剑,是战国时名匠欧治子所炼,早就散逸人间,有人传说是化龙归去,想不到却藏身此处。”
  我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剑:“我喜欢这把剑。”
  他微微一笑:“喜欢就买吧!我们是龙,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招手叫来店主,高价买下两把剑,一并交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剑,到底都是凶器,小心拿着。”
  我连忙把另一把剑也抱在怀中,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他笑着摇头,仍然是漫不经心,全未在意。
  我呆呆地看他,是什么心情,这就叫情窦初开吗?忽听不远处楼台歌管: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作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辞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漠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青?”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全神贯注在珍珠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还要说什么?似乎也没什么说的了。那就走吧!
  “别告诉别人我私奔了,就说我出去玩了。”
  临行以前,我忍不住叮嘱,她好笑地看我:“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
  我笑了,“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知道听谁说的,好象私奔的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来到海面上时,艳阳高照。
  隐隐听见一缕笛声从远处传来,寻着笛声过去,见他站在波浪上,身着绛紫的长衫,手持玉笛。
  一见我来,他便展颜一笑,我看见他腰侧系着那把宝剑。
  他说:“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私奔了。”
  我咭咭地笑了,他微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攻守之势在那一刻似乎改变了。
  我跟着他在天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只会看见两片形迹可疑的白云,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条私奔的龙。
  还是重阳,渺小如同蝼蚁的人们在登山,他们给自己制定了各种习俗,唯恐生命太单调,无事可做。
  一直向北飞去,见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他指指河底:“那里就是我的家。”
  跟着他潜入水中,水是黑色的,全不象海水那样碧蓝明净。河底遍布淤泥,淤泥中腐烂的菜叶子味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非所有的龙都住在海底,有些是河龙,有些是湖龙,有些是井龙,还有一些更凄惨,他们主管沼泽,终生都住在沼泽地中。”
  我瞟了他一眼,他是在吓我吗?我率先向着河底而行,在最深之处,见到石头建成的龙宫。
  若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龙,想必也有千奇百怪的龙宫。
  龙宫中悄无声息,时而游过一两条懒洋洋的鲤鱼,这也和南海底热热闹闹的情形全不相同。
  “水族都去了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四顾:“这河底水族不多,都被渔夫们打捞光了。人们很可怕,连刚刚产下的小鱼也不放过。”
  这话多少带着一丝忧愁的味道,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他只关心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龙宫,直奔他睡觉的地方。那是一间石室,除了一塌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我痛恨河底,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解开我的衣袂时这样说。
  他的手指仍然象是一年前那样冰冷光滑,熟练地滑过我的肌肤。后来他握住我的脚,在上面吹了口气,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掩住我的口,低声在我耳边说:“别笑。”
  我停住笑声,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抓住他的手:“你听,是什么声音?”
  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哪里有什么声音?”
  “有啊!你听!”
  “是风声吧!”
  “不是风声,是哭声。”
  他笑了,“是风从水面上穿行的声音,你在海底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
  几日后,从河面上落下许多猪头、羊头,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大批的鱼类,它们以闪电般地速度将猪羊头吃得只剩骨架。
  “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这是河畔的居民送来的礼物,他们每年都会送几次来,希望求得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泾河,他是泾水龙王之子,人们都叫他泾阳子。
  “这名字听起来象个道士。”
  他笑笑:“我和你不同,你是海的女儿,我只是一条河的儿子。龙族的名字在我根本全无意义,当人们一提到龙的时候,他们只记得你们这些海龙,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些河龙。”
  我几乎没有见过泾水龙王和龙婆,他即没有提出让我去见,我自己也不想见。反正是私奔,又不是明媒正娶。
  偶然的机会,我与龙婆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冷冽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我也不想交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再到河面。
  每当我想走出龙宫,就必然会有鱼虾阻止,这种情形倒是和我七十岁以前有些相似。
  他时时来陪我,经常有事外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龙们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生物,除了偶尔行一次雨外,就是无聊度日。
  为什么阻止我离开?我不问,他也不说。
  不久后,我发现,每当他外出后,身上都会带着不同的香气回来。我猛然想起,我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
  那么他仍然四处寻欢作乐?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只是和他私奔的,私奔一词之下,女人就失去了盘问的权力。
  泾河底只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不大的龙宫,不多的水族,河泥的味道常常使我头晕。
  他的秘密并没有保留多久,在我跟着他私奔三个月后,我听到龙婆与他之间的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我的,但我仍然觉得困惑。
  “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是的,南海的水族已经通告了天下所有的水域。”
  “我们不必急于一时,等所有的水族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
  “他们会交换吗?”
  “会的,我知道南海龙王,他什么都舍得,唯独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他们想用我交换?交换什么?
  怪不得一年以后,他会在南海等我,因为他早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利用我的计划。
  石室内忽然安静,他蓦得推开门。我看见他苍白的面容,这一个月来我更少见到他,他现在的样子即苍白又憔悴,一个费心机的人,日子总是比较难过。
  我对着他微笑:“你没有出去吗?”
  他摇摇头。
  我甩了甩衣袖,夸张地转过身子,“可是我要出去了。我在泾水底已经住得很厌倦,我想回到水面上去。这河泥的臭味已经使我几乎窒息,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龙住在这种地方。”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淡淡地回答:“你也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只是一个跟着我私奔的不贞洁女人。”
  我漫不经心地作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知道吗?龙生下来就是有等级的,就算我跟着你私奔,我还是一条海龙,而你,”我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只是一条河龙,住在淤泥里的河龙而已。”
  他的脸上慢慢地升起一团紫色,我知道他是被我激怒了。
  我转身欲去,故意漠视他的存在。水波微动,他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我的面前。
  “你要阻拦我?”
  “这是泾河,不是南海,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你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仇恨地看着他,说起来奇怪,我并不真地仇恨他,但我必须使自己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情。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身衅的宝剑,这剑是我们一起在街市中觅得的。在那一天,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杀气。
  “让开,虽然我是龙女,可是你也不能蔑视我的神通。”
  他微微笑了笑,也抽出了宝剑:“你想和我动武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哼了一声,一剑向他刺去,他轻轻一挡,只守不攻。我却只攻不守,仿佛一心想要杀死他。
  泾河的水更加昏暗了,河底的淤泥被我们的剑气击了起来。
  我不要命地向他进攻,他开始不耐,一剑击在我的剑脊上,我虎口一麻,宝剑失手落了下去。
  他嘲弄地微笑着,虽然默不作声,却让我更加尴尬。
  我咬了咬牙,现出原形,我是一条白龙,长尾向他卷去。他向水中跃起,也现出原形,他是一条紫色的龙。
  我们两个翻翻腾腾地交战,他紫色的鳞甲,在幽暗的河水中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他紧紧地卷住我的身体,我们两人凝住不动。
  我满怀嫉妒地注视着他健壮的身体,虽然我是一条海龙,却只是一条瘦弱而失败的海龙,他却不同,他的身体即美丽又有力。
  我垂下头:“好吧!我保证不逃走,但你让我到水面上去吧!我讨厌透了这河底的气味,这种气味要让我发疯了。”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他的长尾轻轻地划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情。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睛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又恢复人形,那个神情冷漠的人类,我也恢复人形,一个美丽得不象我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都戴着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了水面,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河中的水流正在不可遏制地向着两岸冲去,许多普通人在水中挣扎哭喊。
  他收束了水流的曼延,但河边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不要再反抗我,记住,不要再反抗我。”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垂头不语,心里却在想:“不可能。”
  连命运都要反抗的我,更何况是一条龙呢?
  但我仍然觉得后悔,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不该在水中与他打斗,我发誓,以后我的任何反抗都不会再诉诸武力,因为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我和无辜的人们两败俱伤。
  他将失落的宝剑放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坐在高山上看着脚下的土地。
  沮丧的人群开始重建家园,太阳灿烂地在天空放射着光芒。我见到太阳的机会并不多,这只是第三次。
  “你知道那个尘世吗?我是为了想知道尘世才离开海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尘世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天空的浮云:“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我总是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是龙,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吗?”
  他露出一丝冷笑:“其实龙和人一样贪得无厌,总是想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想得到什么?要用我交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是南海的珍珠,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珍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是一个迷信鲛神的水族。“你真以为世上有那种珍珠吗?我住在南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
  他淡淡地说:“你没见过,是因为鲛神没有给你看。如果没有那颗珍珠,她又怎么能活那么久的时日而从来不老去呢?”
  我一怔:“你那么肯定?而且知道是一颗珍珠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真地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其实我见过他的次数也很少,大概不超过五次吧!”
  “为什么?他去了哪里?”
  “他哪里都没去,他也在泾河底,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很少有水族能够知道他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冷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的母亲,他讨厌我们。”
  “不会!”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子女的父母。”
  “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而客观,就好象在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不喜欢的女人生的,他喜欢的人住在南海之底,他为了这个原因,曾经一心想成为南海龙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南海龙王不是他却是你父亲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而我的父亲却是河龙。七百年前,天帝公开招募南海龙王,他们本是好友,一起去应招,结果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的原因,他就成为新的南海龙王。”
  我默然,海龙做大海的龙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就象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等级?为什么河龙永远都不能成为海龙呢?”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懒得想这些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不为了这些事而烦恼,因为你天生就是龙中最高贵的一种。”
  我笑笑:“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我还是觉得烦恼,因为我长得又瘦小又丑陋,甚至远不及你这条河龙。我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实在是一条失败极了的龙。”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我的母亲是鲛神,那该多好。”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那颗珍珠,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鲛神。他并不太确知自己的想法,就象是我。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私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
  天空中浮云变幻莫测,也许不仅这个尘世象是浮云,一个人的心也象是浮云一样。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他封住了我飞行的神通,让我自由出入泾河。
  不能飞行后,他不必担心我会跑得太远,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跑得太远。因为雄剑在他的手中,而雌剑在我的身边,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一样能找得到我。
  我每天赶着一群羊在泾河边徘徊,宛如一个牧羊女。
  羊是雨神,当它们用角撞击山石时,就会有轰轰的雷声和闪电。
  时而有幼童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嘻戏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快乐。但他们却看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声音,我知道这是泾阳子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他用了许多机心来防备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我仍然把他视做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偶尔带着美丽的姬妾回来住宿,那些姬妾品种繁多,有些是狐仙,有些是花神,还有一些只是鱼精。他也同样与人类的女子发生暧昧关系,对于此事,他从未隐瞒,我也混不在意。
  无论什么身体都是短暂而虚幻的,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同样感觉到他飘渺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努力寻找的快乐,却使自己堕入更加悲伤的境地。
  我不同,我只有一半是龙,还有一半是人,这是我与任何龙都不同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边牧羊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年青书生。
  我漠然地看着他经过,以为他也会象任何其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甚至会从我的身上穿过,如同穿过虚空。
  然而,事情却忽然转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停在我的身边,大睁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几乎是尖叫着说:“洞庭公主,真地是你吗?”
  我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除了我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在,当然还有那些羊,他不会是叫那些羊做公主吧?
  我疑惑地伸出手,他能看见我?
  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三
  洞庭公主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哥哥高宗皇帝的妻子武氏皇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贺礼是来自暹罗的一串珍珠。
  珍珠珠圆玉润,每一个都有径寸大小,送贺礼的人说这是采自南海之底,鲛神的眼泪所幻化,世人最珍贵的珍珠。
  与珍珠同来的是一纸诏书,珍珠是贺礼,也是骋礼,三个月后,她就不得不出嫁到南海一域的暹罗国去了。
  与大唐所有和亲的公主一样,这道命令使洞庭公主暗生怨恨。她是高宗最幼的一个妹妹,是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惘闻,象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飘渺,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衷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她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她连忙叫车夫停住了马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离开了皇宫后,她总会变得开朗得多,在那个宫中,走错一步路,都会有人指出。
  眼睛慢慢地扫过摊子上的字画,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幅牡丹仙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袂飞扬,体态翩跹,但可惜的是这画只有一个背影。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画中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忍释手。
  “姑娘,你要这幅画吗?”
  洞庭公主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衣书生站在画摊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这个书生长得十分俊秀,面如冠玉。
  她半垂下头,低声问:“先生这幅画为何只是一个背影呢?”
  书生笑道:“说来惭愧,晚生本想画正面,可是无论如何画,都觉得画得不妥,无法配合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及千娇百媚,无奈之下,只好画背影了。”
  她点了点头,注意到画上的落款是湖州柳毅。
  她便问:“柳先生画得如此好的画,却委身市井之中,为何不参加科举,谋个功名?”
  柳毅答道:“晚生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会试,无奈寒家素无长物,到京里已经囊空如洗,只得日日卖画,换些盘缠。”
  洞庭公主一怔,原来他是一个穷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的画我全买了,要多少银两?”
  柳毅大喜,连忙回答:“请姑娘随便给些银钱吧!”
  要多少银子呢?她可没有概念,记得宫中的例银是每个月二两,如果要买那么多画,总得要三五百两吧!“五百两好吗?”
  柳毅大吃一惊:“五百两?”
  洞庭公主忙道:“那七百两吧!”
  柳毅连忙摇头:“如果姑娘愿意,请给我五两吧!”
  “五两!”洞庭公主惊呼了一声,原来世上的东西都是那么贱的吗?她到底还是给了柳毅五十两银子,别的画都让车夫拿了,只有牡丹仙子那一幅拿在手中。
  却觉得意犹未尽,踌躇着问:“先生能不能再画一幅牡丹仙子的正面画像?”
  柳毅点头:“当然可以。”
  洞庭公主笑道:“画完可否有劳先生送到我的府中,我必然重重酬谢。”
  柳毅笑道:“还谈什么酬谢,我的画,平日里连几文钱都卖不出去,难得姑娘却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些不名一文的东西。”
  洞庭公主微微一笑,拿过纸笔写下千金公主府地址,转身上了马车。
  见千金公主微笑不语,她忍不住心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好。”
  千金公主笑言:“我又没问你什么。”
  伸出头去张望,见柳毅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她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有些感伤,只有英杰辈出的大唐才有这样的人吧!
  当天留宿在千金公主府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画了梅花妆,贴了鹅黄,又觉得夸张,连忙洗掉,再淡淡地将脸敷白,还是觉得不妥,折腾了半晌,总算满意了,柳毅却没来。
  如此这般等了三天,第四天晌午,门子终于来通传,说是柳书生来了。
  洞庭公主心里暗喜,却又禁不住怨恨,让人家等了三天。
  在花园的小亭中招待柳书生,见他跟着侍女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心里的怨恨全然冰释,画一幅画总得用几天时间吧!
  果然柳毅一见面就先躬身请罪,说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用的时间长了。
  她便微笑,“这是应该的。”
  柳毅将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依然是繁花似锦,画中的女子更加灿烂夺目,面目却赫赫然是洞庭公主的脸。
  她面颊一红,笑问:“先生怎么拿小女子开心呢?”
  柳毅却肃然说:“上一次在市集上不知道是公主大驾,多有怠慢。拿公主做画,是晚生真地觉得只有公主的丽质才能当得牡丹仙子,除公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说得这么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桌上的玉碗:“天气热,我特地让下人准备了冰镇梅子汤,先生尝尝看。”
  柳毅便也端起了玉碗,碧绿色的小碗外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珠,象是眼泪。喝了一口,入口清凉,只有皇家的人才有这种福气,三伏的天气喝冰镇酸梅汤。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想请先生帮个忙,我以前请了画师给我画像,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如果先生有空,还望先生能替我画幅肖像。”
  当然有空,但却不是今天,画像的事情还要留到明天。
  如果今天就画了,明天还有什么借口来呢?
  坐在小亭中随便聊聊诗文,再在花园中走上一圈,日头就要西落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书生心里不明白公主是什么用意,公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再来,画得很慢,三四天画了一幅像,公主看了,却笑言还不满意,再画第二幅。
  然后便画第二幅,第二幅画完了,就再画第三幅。
  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不是那么着意于画得如何,只要永远还有下一幅就是了。
  冰糖莲子羹、八宝粥、银耳汤、酸梅汤,不知道吃了几遍,夏天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秋风起的时候,这一梦镜花水月的梦就要做到头了。
  洞庭公主离开长安是乘坐着楼船从渭水出发,折向运河,再进入长江,继而沿海路向南海而行。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许多皇族在渭水边送行,楼船是新造的,豪华而安全,乘坐这样的楼船不必担心会发生事故。
  送行的队伍延绵不断,她身着大红嫁衣,踏上楼船的那一刻,分明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千金公主的车骑在最后一刻到达,柳毅跟在车骑的后面,落寞而失意地注视着船头的公主。
  她心里也觉得悲伤,既然早知道结局,又何必生出这些事端呢?但终于还是情不自禁。
  算了,反正是要走了,这一生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柳毅一共画了二十七幅图,全都拿出来,一幅一幅地扔在河里。
  岸边的人窃窃私语,公主这种举行多么不吉啊!
  不管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都和大唐没关系了。
  即是自暴自弃,也是无法自处,毅然回头进了船舱,再也没有看岸上一眼。船启动的时候很轻,几乎没有感觉。日落之时,到了渭黄交界的地方,这一去,便一泄千里,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象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人人都说公主的船在南海之中出事了,全船的人都尸骨无存,公主却又为何在此牧羊。”
  “这个……”这说起来复杂,泾阳子说过不能让平凡的人知道我们是龙,可是如果不告诉他我是龙,他又如何会明白?
  “其实我不是洞庭公主,不过也不能完全说不是她。一个人死了以后,在四十九个时辰之内,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身体,这个时候,如果有另一个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两个灵魂就会溶合在一起。其实我是龙,你知道龙吗?就是管下雨的。但是我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在她死后四十九个时辰之内,所以她的灵魂还存在在这个身体内,可是这个身体现在却已经归我所有了。”
  我一口气说出来,看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然后忽然笑道:“公主在说神话吗?”
  在人类看起来,龙的存在本来就是神话。我便也笑了:“不错,我是洞庭公主,可是我和以前不同了,船在海里失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公主还活着。”
  我呆了呆,这样算还活着吗?
  “却为何在此牧羊?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镣铐束缚住公主的手足?”
  我自己却并不是十分介意,他义愤镇膺的样子让人哑然失笑,这镣铐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打得开的。他不由分说地拿起石头,徒劳地砸着镣铐,镣铐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损伤。
  “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了,如果你真地有心,就带一封信给我的父王吧!”
  “父王?太宗皇帝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指我另一个父亲。”
  “公主还有一个父亲?”
  这个书生真是呆得可以,我从头上拨下一支珠钗塞在他的手中,“你向钱塘江行,在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他重复了一遍,满面不可思议。
  我用力点头,“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否则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天空乌云翻腾,他来了,我连忙跃入泾河之中,柳毅大吃一惊,在河边四处张望。我真担心他会以为我投河自尽,但他在逡巡许久后,总算一步一回头,半信半疑而去。
  我是否能够自由,就看这个书生了。
  我并不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样会很失望。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洞庭公主的想法。她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很失望吧!那么她在期望什么?跟着柳毅私奔?
  我不由微笑,她不会比我勇敢,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努力去做,她却等待命运来安排。

  半个月后,叔父钱塘君如风而至,他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一口气吹干了整个泾河的水。
  河底如同裸袒的妇人,羞耻地曝露在人前,石头制的龙宫在他的眼中,只如同是纸扎的玩具。
  叔父是一条暴戾的龙,就是因为他的暴戾和无穷神通,才会被贬为钱塘江之龙。
  泾阳子落荒而去,我看着那片紫云消失时,分明也看见他怨毒的眼神,除了他外,泾河之底一切生物俱化为乌有。
  他是一条优秀的龙,比我优秀得多,可惜他到底只是一条河龙,在发怒的海龙面前,他只能逃走,逃到天之涯,地之角。
  使柳毅送书给叔父,也许是我的最大失策,但也可能这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
  其实我并不确知我到底想得到什么,也许我只是因为南海路途遥远,担心柳毅无法到达,才使他去了更近的钱塘,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父王不会轻易与人起干戈,才选择了叔父。
  无论原因如何,结果是这样了。
  我觉得开心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龙象云一样,是那种喜怒无常的动物,也许喜怒无常的不是龙,而是存在于我身体里的那部分人。
  我回到南海,接受兄弟姐妹怜悯的目光,“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母亲淡淡看了我一眼,“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叔父说:“跟我走吧!到钱塘江去住一段时间,南海底真是一个让人气闷的地方,我早就不想来了。快走吧!”
  他拉着我从水中游过,我看见鲛神在海底寂寞地凝视我,她仍然美貌如花,我却觉得她正在慢慢地衰老。
  我搬到钱塘,沦为江龙的堂兄弟姐妹们悄悄地窥视着人类的生活,他们是一些我们看不起的生物,但我们却矛盾地钦羡着他们。谁不想要一个人类的身体?谁愿意一生都只是那个长长的身躯?
  可是要了又怎么样?就算是皮囊变了,到底还是龙。

  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会由西湖之底溜上岸边,这是一个全不相同的世界,人物风流,软玉温香。
  湖边盛产茶叶,用虎跑的泉水来沏茶,满齿余香。
  人很会享受,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命。
  时而躲在花街柳巷的房梁上听歌妓们唱上一段苏小小的故事,唱的人酸楚,听的人痴迷,女人从古到今全是一样的。
  亦或会看见嫖客与妓女纠缠的身躯,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和一个人类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他于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跟着他私奔的,到底不是他的妻。
  那么我是与这些妓女相同吗?只是为了自己的营生?
  或者到寺里听上一段经文,我是龙,天龙八部,都是神通广大的生灵。
  可是经文里的东西,却忽然让我茫然不解,我是天生就应该懂得经文的,却还是迷失在自己的执着之中。
  那就算了,谁的生命都是一生一世,人的短一点,龙的长一点,但也是一生一世。也许人比龙更加幸福,因为不必忍受那样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那么让我下一世成为人吧!或者就让灵魂就此消失,不再存在于红尘之中。

  柳毅报讯有功,叔父送给他许多金银,他一下子变成富户,便不再返回湖州,在西湖边结庐而居。
  我安静地观察他,他也是与我有夙缘的男子。
  一些媒人开始送来未嫁女子的生辰,他一概不理。我知道他在会试中落第而归,也对科举绝了心念,他每日只读读书,游游湖而已,日子过得逍遥。
  某一日,当我从湖水中冉冉而出时,分明见到不远处的小舟,柳毅一人倚在舟上,身边放着三四个酒坛,酒香远远传来,这是我们龙不太明白的液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逍遥得有些落寞。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幸而是他见到我,若是别人,怕此时已经放声尖叫了。
  半晌,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表现在我身上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子洞庭公主。
  但可惜的是,洞庭公主现在已经是我,而我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我上了他的船,他斟酒于杯中,我拿起来一饮而尽。酒很酣,芬芳可口,他说:“你到底是谁?是洞庭公主?还是那迦?”
  “都是我,洞庭公主也是我,那迦还是我。”可是我到底是那迦啊!
  他说:“到我家去吧!我画了你的画像,画了很多幅,我自己都记不清画了多少幅了。”
  我向着湖面轻轻吹气,小船如离弦之箭向着岸边驰去,他有些醉了,朦胧的目光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打转。
  我又喝酒,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液体,但是我很喜欢。
  月光很亮,就算不点蜡烛,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却点了盏灯,灯纱上画着女子,是洞庭公主,或者说是我。
  然后他拿出许多画卷,一卷卷展开,画中人或喜或嗔,或坐或立,白衣黑衣红衣彩衣,或在花间,或在树下。还有几幅是在船上的,江面上有飘落的画像,凄凉之意跃然纸上。
  他思念她,更胜于她思念他。
  桌底下都是酒,他喝,我也喝,醉倒了,就一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不期然地看见泾阳子的双眸,心里如同被尖针所刺,一阵痉挛的疼痛,疼得额上直冒冷汗。
  柳毅用手环住我,低声问:“你在发抖。”
  “是吧!也许是酒太冷了。”
  他就用力抱住我,似乎想将我挤碎。我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有些陌生的气味,不敢去看他的脸,陌生而熟悉的脸,奇怪的境地。
  灯忽然滚落在地上,灯纱被火焰点燃,那女子的脸慢慢被火舌吞没,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
  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动,安静地旁观着女子消失在火焰中,他说:“嫁给我吧!”
  “什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我一把推开他,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平凡的人。
  我向着屋外奔去,后面传来他的叫声,我全不理睬,一口气奔到湖边。湖水漾溢着淡紫的光彩,我抬起头,一片浮云从月轮上掠过。是他来了,我感觉到一线杀机。
  水波微动,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的面颊更加憔悴而苍白,逃亡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这想法使我咯咯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淡淡地说:“你忘记雌剑在你身上,雄剑在我手里,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你想杀我?”
  “不,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什么时候杀我?”
  “我还没有决定,总得让你和我一样家破人亡才行。”
  “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活该。”
  他的手握住我的脖子,我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恶毒的女人。”
  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我就要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了。你还记得那个传信的柳毅吗?我就要嫁他了。我可以跟着你私奔,也一定可以跟别人私奔。”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泛起的紫色,我的脸色也一定白得可怕,这就是我们真正的面目,他是一条紫色的龙,我是一条白色的龙,就算戴着人皮面具,还是无法掩盖住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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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好奇怪的一个故事---龙女(中篇) 飞花(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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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七十岁,住在南海的最深处。
      更南的地方是鲛神的住处,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外表看,她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但据说,在我的父亲成为南海龙王以前,她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这许多年,她从未老去,一直是貌美如花。
      她的住所是由五光十色的贝壳制成的,这些贝壳十分坚硬,历久不坏。围绕着住所的是珊瑚海莲花构成的花园。
      我寂寞的时候就会到她的住处观看她炼制珍珠。这个过程繁杂异常,她将采撷自各地的珍珠汇总在一起磨成粉末,用自己的眼泪将那些粉末重新搅拌,放入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天。
      这样炼制的珍珠,色泽圆润,光彩照人,即使在黑暗的海底,也如同明烛一般。
      我听说鲛神的珍珠服用后可以长生不老,许多水族迷信这个传言,他们用高价购入珍珠,服用后仍然无法逃脱生老病死的命运。然而更多的水族却仍然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鲛神甚为厌倦金银,但她仍然索取高价。
      我曾经询问过,到底是否存在服用后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珍珠?
      鲛神神秘的微笑,“那只是一个谎言,如果不是这个谎言,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我的珍珠呢?”
      我半信半疑,一个谎言能够一直流传,必然有支持它流传的真实部分,鲛神青春永驻,也许就是使那些水族迷信这个传言的原因吧!
      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花园里仰面看着天空。
      然而,在海底是不可能看到天空的。
      我们所见,只是一片宽广无有边际的碧蓝,因为隔离而略显寂寞。
      “你见过那个尘世吗?听说那上面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鲛神微微蹙起了眉,她这个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很多年前,我到过那个尘世,正如你所说的,那里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那为什么还要回到海底来?如果我能够去那个尘世,我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鲛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尘世又有什么好?那里是一个喧嚣的地方,充满了可怕的声音。何况,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了吗?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其实完全不必她提醒我,七十年来,每当我想离开大海时,就会有人阻止我,“那迦,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在你出生的时候,风后预言过,第一个见到你的人会杀了你。”
      这陈词滥调让我厌恶极了。
      “你相信一个普通的人会杀死一条龙吗?”
      鲛神微笑:“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呢?”
      “可是我想去看一看那个尘世,我想知道尘世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讨厌这里的安静和寂寞。你怕喧嚣吗?我已经厌恶透了用气泡来传递声音,我喜欢自由地交谈。而且,我想看一看人。”
      鲛神摇了摇头:“人并不可爱,其实人是六道里最可怕的生灵。”
      但我还是决定逃离海底,不久后,在我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避开了所有水族的监视,向着海面上游去。
      水波的温度在我周遭改变,我感觉到一丝暖意。头上的蓝开始变得明朗,隐隐可以看见一轮日影,我知道我已经接近水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大海龟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固执的龟壳如面一面墙一般横在我的面前,海龟的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那迦,快回去吧!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我甩了甩长尾,一个低等的水族,居然也敢来阻止我。长尾毫不客气地击在海龟的背上,它被击得飞了出去,然而更多的虾兵蟹将正在迅速地靠近。
      我不顾一切地向着水面游去,四面八方都是阻截我的身影。海水变得透明,我知道海面近在咫尺。
      奋力一跃,出了海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蓝天,明朗如水的蓝天,却比水要轻灵。
      太阳无比明亮,刺得眼睛生疼。
      然后我看见一艘楼船,它就行驶在离我不远的海面上,船头站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镇定地注视着我,神态冷漠。
      我还来不及思想,身体便又落回海水中。
      潮水般涌至的水族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甘心就此返回龙宫,绝望地挣扎翻腾,想要冲破这个包围。我全未想到,由于我的行动,海面上一瞬间阴云密布,巨浪骤起。
      海水的颜色变得墨黑,此时大姐蓦然出现,她一掌拍在我的额上,大喝一声:“那迦,别闹了,跟我回凌波殿。”
      这一掌击得我有些晕眩,我留恋地抬起头,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返海面。此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

      跟着大姐回到海底,我即伤心又绝望,不愿去见我的父母,我想这根本就是他们的阴谋,将我永无止境地困在海底,为什么所有的龙子龙女都可以自由出入大海,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躲在一座礁石的后面,周围是往来巡逻的水族。他们并未将我当做龙女,却将我当成一个囚犯。
      我固执地想,我再也不愿离开这块礁石,再也不想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水波轻轻地动荡,大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温言安慰:“那迦,刚才有没有打痛你?”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大姐用手一指,一个少女的尸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奇地看着那具尸体,不久以前,她还活生生地站在楼船上,用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我,现在她却躺在水底,全无生机。
      “你刚才的胡闹使海面上狂风大作,那艘船已经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大姐淡淡地说,我听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我可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说生老病死,皆有前定,但龙即是水族之王,就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可没想淹死她。”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姐瞪了我一眼,我吓得禁声不语,大姐凝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刚才你见到她了?”
      我点了点头。
      大姐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风后的预言一向准确。”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大姐的意思,风后说我会死在第一个遇到的人手中,可是这个人却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杀死一条龙呢?
      大姐叹了口气:“你的禁令已经解除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出入海面。”
      我呆住了,想不到我大闹一场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本来以为父母会想出更加恶毒的办法将我关起来,想不到他们居然屈服了。
      或者是因为这个第一个见到我的人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那么我自己呢?为什么一听见禁令解除反而觉得不喜,难道我只是叛逆,并非是一心一意要到海面吗?
      大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她总是这样,行动不带一丝声息。
      少女的尸身仍然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美丽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我想起她刚才注视我的目光,镇定里略带衿持。
      低头看一看自己,长长的身子盘在海底的礁石上,白色的鳞片没有半点光泽,就算是龙,也是一条很失败的龙。
      一个想法慢慢地涌上心头,反正她已经死了,身体也没用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烟尘,何不让我利用起她的身体呢?还能保住她的美丽。
      主意已定,忍不住佩服自己,这样聪明的主意,也只有我能想得出了。
      缩小了身子,进入她的躯壳,一个漂亮的身体,现在归我所有了。
      忍不住兴奋,先到鲛神处展示给她看。鲛神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我,笑问:“你终于到海面上去了?”
      我叹气:“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是我?”
      鲛神笑了笑:“再怎么变,你还是那条龙啊!”
      她这样说,让我有些伤心,我总是那条很失败的龙吗?
      “我要到海面上去,我的禁令解除了,我终于可以看一看海上的世界了。”
      鲛神默然,半晌方问:“那个预言呢?你不怕吗?”
      “我才不管什么预言呢!我一早就想看一看那个尘世了,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鲛神微笑,她从袖里拿出一颗黑黝黝不起眼的珍珠,“吃了吧!对你有好处的。”
      我漫不经心地塞到嘴里,这些年我吃了她不知道多少珍珠,她常说总有一天会被我吃到破产,但她仍然有数不清的金银,而我也早就吃腻了。
      后来,我离开海底,向着海面而去,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游向海面,这一次与头一次全不相同,我放心大胆地从鱼虾中游过,它们再也不会阻拦我,从此后,我就是自由的了。
      再冲出海面,太阳已经西斜,光线不再那么强烈。海面上没有其他生灵,那艘楼船已经变成碎片,虽然我只是一条失败的龙,但到底还是水族之灵。
      天边有红霞,蓝色不象日间那样明朗,风从水面上过,这是海底没有的感觉。
      然而还是寂寞。忽然省觉自己心情的改变,朦胧地感觉到少女残存的记忆,她的灵魂似乎并未完全离开身体,正在悄悄地进入我的灵魂。
      心里隐隐不安,若是有了她的灵魂,我会否不再是我?
      不管了,记忆全不清晰,但她一定比我懂得多,从未有过的幽怨开始涌现,她不快乐。
      站在海面上四下张望,才发现上下六合,宇宙洪荒原来是如此的。向北的方向是陆地,向南还是海洋,人是不能存活在水中的生物,他们的生命脆弱如同朝露。
      这一天风从北方吹来,我逆风而行,很快便看见一片黄色的沙滩。
      那就是陆地了。
      正要踏上那片黄沙,忽觉天空中风声鹤唳,抬起头,一片白云疾如闪电般地逸去。我注视着那片云消失的方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行动这样快的云,但似乎有一种本能在提醒着我,那是有人作法的结果。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立刻追着那片白云而去。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促成我追赶那片云呢?是因为刚刚离开海底,对于周围的一切过于陌生,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行去,才决定去追赶那片白云?
      或是我的个性过于好奇,见到有人施法,立刻就想看一看施法的人?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命运简单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时我追着白云而去。它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竹林,我降下云头,落在竹尖上。
      脚下是连绵不断碧绿色柔弱的枝条,在几百年后有人这样描写竹子:栖凤枝头犹软弱,卧龙形状已依稀。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句诗,那个时候虽然是物华天宝的大唐,又是开元盛世,但象是李白杜甫那样著名的大诗人还没有出现,就算是出现了,我也不会知道什么诗。我开始学习人类的文明,是在尘埃落定后,生命却又寂寞而无聊地永无止境。我每日游手好闲,实在无事可做,才开始慢慢地背诵诗歌或者看一些书。
      人的身体是有重量的,我落在竹尖上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许龙的身体也是有重量的,只是在水中的时候,我从未感觉到。
      竹枝上下起伏,我的新身体也跟着上下起伏。我看见暗红色的天空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飞过,它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双翅,在暗红的云彩间自由地穿行。
      我效法它的样子伸开双臂,我是一条龙,可以在天空飞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鸟。
      竹林中传来奇异的声音,我分开竹叶向下窥视,两名赤裸的少年男女纠缠在一起,白晰的肌肤在昏暗的竹林中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注意到他们的私处紧密地结合。这种情形是从未见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脸红耳热。
      待到动作终于停止以后,少年随手从身边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嘴边吹气,竹叶就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仰面躺着,目光从竹叶上扫过,与我的目光轻轻一触。在昏暗的竹林中,他明亮的双眸显得有些突兀。
      他仍然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竹叶吹出的曲调悠伤而凄凉。
      少女穿好衣服,俯在少年的耳边窃窃私语,少年并不回答,仍然吹着那支曲子,一曲吹罢,少年笑着向少女说了一句什么,少女脸色变了,忽然一掌击在少年的脸上,站起身来向着竹林的深处飞奔而去。
      在我看出,这就象是一出默剧,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在窃窃私语,我那时对于自己的神通还并不完全明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听见任何人的私语声。
      他漫不经心地穿好衣服。然后抬起头,淡淡地问:“你还没有看够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他笑笑,岔开话题:“你是龙?”
      我点了点头,“你呢?也是龙吗?”
      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竹枝,“是的,我们都一样,是轮回的意外产物。”
      轮回的意外产物,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上天的安排。虽然一生下来就有各种神通,但说到底也无非还是畜生。可是龙却从来不愿意把自己当做畜生,你看,你我都有个人形,虽然人只是即愚蠢又无能的生物。”
      我哑然失笑,他说话的口气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同,鲛神不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说话,大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身体比我原来的身体美丽,我原来的样子就象是一条蛇,可是我讨厌蛇,现在的样子不是好得多吗?”
      他淡淡地回答:“就算变得好看了又怎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我一怔,这话与鲛神不谋而合,难道希望自己美丽也错了吗?
      他瞟了一眼我的衣袂:“你是南海龙王的女儿?”
      我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笑了笑:“这有何难?还用以前见过吗?”
      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回答,倒是叫我不由地惭愧起来,我怎么就不知道他是谁呢?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却忽然转移话题,用手一指天空:“你看天上,有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冰晶一般的星辰缀满天空,斗牛间,紫青之气冲天而起,是什么?是妖气吗?
      “不象是妖气,倒象是剑气。”就象是回答我的话,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约而同地向着紫青之气所指的方向而去,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大邑。长街上灯火通明,似乎是个节日,到处都有菊花的香气。
      问了路边的行人,才知道今天是重阳节。
      原来我出生的日子,是人间的一个重要节日。
      眼见一些人在酒肆中买了菊花酒,也有一些人象征性插了茱萸。我与他从人群中穿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龙。
      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龙,否则的话,你就会有许多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他们会请求你下雨,会向你要口水治病,会请你教他们神通,更有甚者会向你要金银珠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人类真是贪得无厌,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永无止境。更麻烦的是,如果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龙,他们就会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反胃。”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经你一说,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但我大姐以前说人很聪明,甚至比龙还聪明。”
      他不屑地撇嘴,“那只是个别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蠢,蠢得无可救病。”
      我忽出其来地问:“那个跟你在竹林中的女人,她知道你是龙吗?”
      他笑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知道呢?”
      原来自己的身份是那么机密的事情,但我却知道他是龙,就象他知道我是龙一样。心里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都是龙。
      他已经向前走去,全没注意到我心猿意马,其实那种念头也只是在我的心底一闪而逝,我马上就被路边的铁匠铺吸引了注意。
      铁匠铺的门前挂着两把剑,剑鞘上锈迹斑斓,然而剑气却透鞘而出。我们是寻着紫青之气到了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把剑上。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出一把,寒气扑面,剑光流动,就象是有生命一般。南海之底虽多奇珍异宝,却很少有神兵利器,我并没有见过什么剑,但人说剑和龙同宗,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我第一眼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也许是手中持剑的关系,我分明感觉到背后一点尖锐的杀机正在慢慢向我逼近,我毫不犹豫转身,手中的剑向着身后疾刺而去。
      剑尖凝住不动,他的手指夹住剑尖,我看见他冰冷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而这种神情一闪而逝,他的眼神又变得散漫不羁。
      “你想杀了我吗?”他笑言。
      我默然,他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
      他脸上的微笑温暖如同日光,难道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放开手指,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你现在的样子就象是个女杀手。”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亲近,他的手如同任何水族的肢体一样冰冷光滑。手指从我的脸上掠过,慢慢地向下游移,停在我的嘴唇上,“别那样盯着我,我会觉得害怕。”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拿起另外一把剑,“你的眼力不错,这是龙泉剑和太阿剑,是战国时名匠欧治子所炼,早就散逸人间,有人传说是化龙归去,想不到却藏身此处。”
      我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剑:“我喜欢这把剑。”
      他微微一笑:“喜欢就买吧!我们是龙,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招手叫来店主,高价买下两把剑,一并交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剑,到底都是凶器,小心拿着。”
      我连忙把另一把剑也抱在怀中,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他笑着摇头,仍然是漫不经心,全未在意。
      我呆呆地看他,是什么心情,这就叫情窦初开吗?忽听不远处楼台歌管: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作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辞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漠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青?”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全神贯注在珍珠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还要说什么?似乎也没什么说的了。那就走吧!
      “别告诉别人我私奔了,就说我出去玩了。”
      临行以前,我忍不住叮嘱,她好笑地看我:“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
      我笑了,“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知道听谁说的,好象私奔的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来到海面上时,艳阳高照。
      隐隐听见一缕笛声从远处传来,寻着笛声过去,见他站在波浪上,身着绛紫的长衫,手持玉笛。
      一见我来,他便展颜一笑,我看见他腰侧系着那把宝剑。
      他说:“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私奔了。”
      我咭咭地笑了,他微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攻守之势在那一刻似乎改变了。
      我跟着他在天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只会看见两片形迹可疑的白云,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条私奔的龙。
      还是重阳,渺小如同蝼蚁的人们在登山,他们给自己制定了各种习俗,唯恐生命太单调,无事可做。
      一直向北飞去,见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他指指河底:“那里就是我的家。”
      跟着他潜入水中,水是黑色的,全不象海水那样碧蓝明净。河底遍布淤泥,淤泥中腐烂的菜叶子味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非所有的龙都住在海底,有些是河龙,有些是湖龙,有些是井龙,还有一些更凄惨,他们主管沼泽,终生都住在沼泽地中。”
      我瞟了他一眼,他是在吓我吗?我率先向着河底而行,在最深之处,见到石头建成的龙宫。
      若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龙,想必也有千奇百怪的龙宫。
      龙宫中悄无声息,时而游过一两条懒洋洋的鲤鱼,这也和南海底热热闹闹的情形全不相同。
      “水族都去了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四顾:“这河底水族不多,都被渔夫们打捞光了。人们很可怕,连刚刚产下的小鱼也不放过。”
      这话多少带着一丝忧愁的味道,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他只关心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龙宫,直奔他睡觉的地方。那是一间石室,除了一塌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我痛恨河底,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解开我的衣袂时这样说。
      他的手指仍然象是一年前那样冰冷光滑,熟练地滑过我的肌肤。后来他握住我的脚,在上面吹了口气,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掩住我的口,低声在我耳边说:“别笑。”
      我停住笑声,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抓住他的手:“你听,是什么声音?”
      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哪里有什么声音?”
      “有啊!你听!”
      “是风声吧!”
      “不是风声,是哭声。”
      他笑了,“是风从水面上穿行的声音,你在海底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
      几日后,从河面上落下许多猪头、羊头,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大批的鱼类,它们以闪电般地速度将猪羊头吃得只剩骨架。
      “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这是河畔的居民送来的礼物,他们每年都会送几次来,希望求得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泾河,他是泾水龙王之子,人们都叫他泾阳子。
      “这名字听起来象个道士。”
      他笑笑:“我和你不同,你是海的女儿,我只是一条河的儿子。龙族的名字在我根本全无意义,当人们一提到龙的时候,他们只记得你们这些海龙,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些河龙。”
      我几乎没有见过泾水龙王和龙婆,他即没有提出让我去见,我自己也不想见。反正是私奔,又不是明媒正娶。
      偶然的机会,我与龙婆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冷冽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我也不想交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再到河面。
      每当我想走出龙宫,就必然会有鱼虾阻止,这种情形倒是和我七十岁以前有些相似。
      他时时来陪我,经常有事外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龙们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生物,除了偶尔行一次雨外,就是无聊度日。
      为什么阻止我离开?我不问,他也不说。
      不久后,我发现,每当他外出后,身上都会带着不同的香气回来。我猛然想起,我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
      那么他仍然四处寻欢作乐?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只是和他私奔的,私奔一词之下,女人就失去了盘问的权力。
      泾河底只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不大的龙宫,不多的水族,河泥的味道常常使我头晕。
      他的秘密并没有保留多久,在我跟着他私奔三个月后,我听到龙婆与他之间的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我的,但我仍然觉得困惑。
      “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是的,南海的水族已经通告了天下所有的水域。”
      “我们不必急于一时,等所有的水族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
      “他们会交换吗?”
      “会的,我知道南海龙王,他什么都舍得,唯独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他们想用我交换?交换什么?
      怪不得一年以后,他会在南海等我,因为他早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利用我的计划。
      石室内忽然安静,他蓦得推开门。我看见他苍白的面容,这一个月来我更少见到他,他现在的样子即苍白又憔悴,一个费心机的人,日子总是比较难过。
      我对着他微笑:“你没有出去吗?”
      他摇摇头。
      我甩了甩衣袖,夸张地转过身子,“可是我要出去了。我在泾水底已经住得很厌倦,我想回到水面上去。这河泥的臭味已经使我几乎窒息,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龙住在这种地方。”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淡淡地回答:“你也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只是一个跟着我私奔的不贞洁女人。”
      我漫不经心地作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知道吗?龙生下来就是有等级的,就算我跟着你私奔,我还是一条海龙,而你,”我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只是一条河龙,住在淤泥里的河龙而已。”
      他的脸上慢慢地升起一团紫色,我知道他是被我激怒了。
      我转身欲去,故意漠视他的存在。水波微动,他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我的面前。
      “你要阻拦我?”
      “这是泾河,不是南海,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你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仇恨地看着他,说起来奇怪,我并不真地仇恨他,但我必须使自己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情。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身衅的宝剑,这剑是我们一起在街市中觅得的。在那一天,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杀气。
      “让开,虽然我是龙女,可是你也不能蔑视我的神通。”
      他微微笑了笑,也抽出了宝剑:“你想和我动武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哼了一声,一剑向他刺去,他轻轻一挡,只守不攻。我却只攻不守,仿佛一心想要杀死他。
      泾河的水更加昏暗了,河底的淤泥被我们的剑气击了起来。
      我不要命地向他进攻,他开始不耐,一剑击在我的剑脊上,我虎口一麻,宝剑失手落了下去。
      他嘲弄地微笑着,虽然默不作声,却让我更加尴尬。
      我咬了咬牙,现出原形,我是一条白龙,长尾向他卷去。他向水中跃起,也现出原形,他是一条紫色的龙。
      我们两个翻翻腾腾地交战,他紫色的鳞甲,在幽暗的河水中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他紧紧地卷住我的身体,我们两人凝住不动。
      我满怀嫉妒地注视着他健壮的身体,虽然我是一条海龙,却只是一条瘦弱而失败的海龙,他却不同,他的身体即美丽又有力。
      我垂下头:“好吧!我保证不逃走,但你让我到水面上去吧!我讨厌透了这河底的气味,这种气味要让我发疯了。”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他的长尾轻轻地划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情。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睛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又恢复人形,那个神情冷漠的人类,我也恢复人形,一个美丽得不象我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都戴着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了水面,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河中的水流正在不可遏制地向着两岸冲去,许多普通人在水中挣扎哭喊。
      他收束了水流的曼延,但河边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不要再反抗我,记住,不要再反抗我。”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垂头不语,心里却在想:“不可能。”
      连命运都要反抗的我,更何况是一条龙呢?
      但我仍然觉得后悔,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不该在水中与他打斗,我发誓,以后我的任何反抗都不会再诉诸武力,因为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我和无辜的人们两败俱伤。
      他将失落的宝剑放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坐在高山上看着脚下的土地。
      沮丧的人群开始重建家园,太阳灿烂地在天空放射着光芒。我见到太阳的机会并不多,这只是第三次。
      “你知道那个尘世吗?我是为了想知道尘世才离开海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尘世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天空的浮云:“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我总是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是龙,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吗?”
      他露出一丝冷笑:“其实龙和人一样贪得无厌,总是想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想得到什么?要用我交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是南海的珍珠,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珍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是一个迷信鲛神的水族。“你真以为世上有那种珍珠吗?我住在南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
      他淡淡地说:“你没见过,是因为鲛神没有给你看。如果没有那颗珍珠,她又怎么能活那么久的时日而从来不老去呢?”
      我一怔:“你那么肯定?而且知道是一颗珍珠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真地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其实我见过他的次数也很少,大概不超过五次吧!”
      “为什么?他去了哪里?”
      “他哪里都没去,他也在泾河底,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很少有水族能够知道他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冷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的母亲,他讨厌我们。”
      “不会!”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子女的父母。”
      “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而客观,就好象在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不喜欢的女人生的,他喜欢的人住在南海之底,他为了这个原因,曾经一心想成为南海龙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南海龙王不是他却是你父亲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而我的父亲却是河龙。七百年前,天帝公开招募南海龙王,他们本是好友,一起去应招,结果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的原因,他就成为新的南海龙王。”
      我默然,海龙做大海的龙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就象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等级?为什么河龙永远都不能成为海龙呢?”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懒得想这些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不为了这些事而烦恼,因为你天生就是龙中最高贵的一种。”
      我笑笑:“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我还是觉得烦恼,因为我长得又瘦小又丑陋,甚至远不及你这条河龙。我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实在是一条失败极了的龙。”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我的母亲是鲛神,那该多好。”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那颗珍珠,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鲛神。他并不太确知自己的想法,就象是我。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私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
      天空中浮云变幻莫测,也许不仅这个尘世象是浮云,一个人的心也象是浮云一样。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他封住了我飞行的神通,让我自由出入泾河。
      不能飞行后,他不必担心我会跑得太远,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跑得太远。因为雄剑在他的手中,而雌剑在我的身边,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一样能找得到我。
      我每天赶着一群羊在泾河边徘徊,宛如一个牧羊女。
      羊是雨神,当它们用角撞击山石时,就会有轰轰的雷声和闪电。
      时而有幼童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嘻戏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快乐。但他们却看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声音,我知道这是泾阳子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他用了许多机心来防备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我仍然把他视做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偶尔带着美丽的姬妾回来住宿,那些姬妾品种繁多,有些是狐仙,有些是花神,还有一些只是鱼精。他也同样与人类的女子发生暧昧关系,对于此事,他从未隐瞒,我也混不在意。
      无论什么身体都是短暂而虚幻的,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同样感觉到他飘渺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努力寻找的快乐,却使自己堕入更加悲伤的境地。
      我不同,我只有一半是龙,还有一半是人,这是我与任何龙都不同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边牧羊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年青书生。
      我漠然地看着他经过,以为他也会象任何其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甚至会从我的身上穿过,如同穿过虚空。
      然而,事情却忽然转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停在我的身边,大睁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几乎是尖叫着说:“洞庭公主,真地是你吗?”
      我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除了我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在,当然还有那些羊,他不会是叫那些羊做公主吧?
      我疑惑地伸出手,他能看见我?
      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三
      洞庭公主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哥哥高宗皇帝的妻子武氏皇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贺礼是来自暹罗的一串珍珠。
      珍珠珠圆玉润,每一个都有径寸大小,送贺礼的人说这是采自南海之底,鲛神的眼泪所幻化,世人最珍贵的珍珠。
      与珍珠同来的是一纸诏书,珍珠是贺礼,也是骋礼,三个月后,她就不得不出嫁到南海一域的暹罗国去了。
      与大唐所有和亲的公主一样,这道命令使洞庭公主暗生怨恨。她是高宗最幼的一个妹妹,是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惘闻,象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飘渺,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衷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她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她连忙叫车夫停住了马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离开了皇宫后,她总会变得开朗得多,在那个宫中,走错一步路,都会有人指出。
      眼睛慢慢地扫过摊子上的字画,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幅牡丹仙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袂飞扬,体态翩跹,但可惜的是这画只有一个背影。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画中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忍释手。
      “姑娘,你要这幅画吗?”
      洞庭公主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衣书生站在画摊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这个书生长得十分俊秀,面如冠玉。
      她半垂下头,低声问:“先生这幅画为何只是一个背影呢?”
      书生笑道:“说来惭愧,晚生本想画正面,可是无论如何画,都觉得画得不妥,无法配合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及千娇百媚,无奈之下,只好画背影了。”
      她点了点头,注意到画上的落款是湖州柳毅。
      她便问:“柳先生画得如此好的画,却委身市井之中,为何不参加科举,谋个功名?”
      柳毅答道:“晚生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会试,无奈寒家素无长物,到京里已经囊空如洗,只得日日卖画,换些盘缠。”
      洞庭公主一怔,原来他是一个穷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的画我全买了,要多少银两?”
      柳毅大喜,连忙回答:“请姑娘随便给些银钱吧!”
      要多少银子呢?她可没有概念,记得宫中的例银是每个月二两,如果要买那么多画,总得要三五百两吧!“五百两好吗?”
      柳毅大吃一惊:“五百两?”
      洞庭公主忙道:“那七百两吧!”
      柳毅连忙摇头:“如果姑娘愿意,请给我五两吧!”
      “五两!”洞庭公主惊呼了一声,原来世上的东西都是那么贱的吗?她到底还是给了柳毅五十两银子,别的画都让车夫拿了,只有牡丹仙子那一幅拿在手中。
      却觉得意犹未尽,踌躇着问:“先生能不能再画一幅牡丹仙子的正面画像?”
      柳毅点头:“当然可以。”
      洞庭公主笑道:“画完可否有劳先生送到我的府中,我必然重重酬谢。”
      柳毅笑道:“还谈什么酬谢,我的画,平日里连几文钱都卖不出去,难得姑娘却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些不名一文的东西。”
      洞庭公主微微一笑,拿过纸笔写下千金公主府地址,转身上了马车。
      见千金公主微笑不语,她忍不住心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好。”
      千金公主笑言:“我又没问你什么。”
      伸出头去张望,见柳毅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她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有些感伤,只有英杰辈出的大唐才有这样的人吧!
      当天留宿在千金公主府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画了梅花妆,贴了鹅黄,又觉得夸张,连忙洗掉,再淡淡地将脸敷白,还是觉得不妥,折腾了半晌,总算满意了,柳毅却没来。
      如此这般等了三天,第四天晌午,门子终于来通传,说是柳书生来了。
      洞庭公主心里暗喜,却又禁不住怨恨,让人家等了三天。
      在花园的小亭中招待柳书生,见他跟着侍女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心里的怨恨全然冰释,画一幅画总得用几天时间吧!
      果然柳毅一见面就先躬身请罪,说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用的时间长了。
      她便微笑,“这是应该的。”
      柳毅将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依然是繁花似锦,画中的女子更加灿烂夺目,面目却赫赫然是洞庭公主的脸。
      她面颊一红,笑问:“先生怎么拿小女子开心呢?”
      柳毅却肃然说:“上一次在市集上不知道是公主大驾,多有怠慢。拿公主做画,是晚生真地觉得只有公主的丽质才能当得牡丹仙子,除公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说得这么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桌上的玉碗:“天气热,我特地让下人准备了冰镇梅子汤,先生尝尝看。”
      柳毅便也端起了玉碗,碧绿色的小碗外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珠,象是眼泪。喝了一口,入口清凉,只有皇家的人才有这种福气,三伏的天气喝冰镇酸梅汤。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想请先生帮个忙,我以前请了画师给我画像,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如果先生有空,还望先生能替我画幅肖像。”
      当然有空,但却不是今天,画像的事情还要留到明天。
      如果今天就画了,明天还有什么借口来呢?
      坐在小亭中随便聊聊诗文,再在花园中走上一圈,日头就要西落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书生心里不明白公主是什么用意,公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再来,画得很慢,三四天画了一幅像,公主看了,却笑言还不满意,再画第二幅。
      然后便画第二幅,第二幅画完了,就再画第三幅。
      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不是那么着意于画得如何,只要永远还有下一幅就是了。
      冰糖莲子羹、八宝粥、银耳汤、酸梅汤,不知道吃了几遍,夏天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秋风起的时候,这一梦镜花水月的梦就要做到头了。
      洞庭公主离开长安是乘坐着楼船从渭水出发,折向运河,再进入长江,继而沿海路向南海而行。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许多皇族在渭水边送行,楼船是新造的,豪华而安全,乘坐这样的楼船不必担心会发生事故。
      送行的队伍延绵不断,她身着大红嫁衣,踏上楼船的那一刻,分明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千金公主的车骑在最后一刻到达,柳毅跟在车骑的后面,落寞而失意地注视着船头的公主。
      她心里也觉得悲伤,既然早知道结局,又何必生出这些事端呢?但终于还是情不自禁。
      算了,反正是要走了,这一生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柳毅一共画了二十七幅图,全都拿出来,一幅一幅地扔在河里。
      岸边的人窃窃私语,公主这种举行多么不吉啊!
      不管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都和大唐没关系了。
      即是自暴自弃,也是无法自处,毅然回头进了船舱,再也没有看岸上一眼。船启动的时候很轻,几乎没有感觉。日落之时,到了渭黄交界的地方,这一去,便一泄千里,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象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人人都说公主的船在南海之中出事了,全船的人都尸骨无存,公主却又为何在此牧羊。”
      “这个……”这说起来复杂,泾阳子说过不能让平凡的人知道我们是龙,可是如果不告诉他我是龙,他又如何会明白?
      “其实我不是洞庭公主,不过也不能完全说不是她。一个人死了以后,在四十九个时辰之内,她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离开身体,这个时候,如果有另一个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两个灵魂就会溶合在一起。其实我是龙,你知道龙吗?就是管下雨的。但是我进入她的身体时,是在她死后四十九个时辰之内,所以她的灵魂还存在在这个身体内,可是这个身体现在却已经归我所有了。”
      我一口气说出来,看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我,然后忽然笑道:“公主在说神话吗?”
      在人类看起来,龙的存在本来就是神话。我便也笑了:“不错,我是洞庭公主,可是我和以前不同了,船在海里失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公主还活着。”
      我呆了呆,这样算还活着吗?
      “却为何在此牧羊?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镣铐束缚住公主的手足?”
      我自己却并不是十分介意,他义愤镇膺的样子让人哑然失笑,这镣铐可不是一般的凡人能打得开的。他不由分说地拿起石头,徒劳地砸着镣铐,镣铐依然如故,没有半分损伤。
      “不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了,如果你真地有心,就带一封信给我的父王吧!”
      “父王?太宗皇帝已经过世多年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指我另一个父亲。”
      “公主还有一个父亲?”
      这个书生真是呆得可以,我从头上拨下一支珠钗塞在他的手中,“你向钱塘江行,在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江潮涨时将珠钗投入潮中?”他重复了一遍,满面不可思议。
      我用力点头,“切记,切记,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否则可能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天空乌云翻腾,他来了,我连忙跃入泾河之中,柳毅大吃一惊,在河边四处张望。我真担心他会以为我投河自尽,但他在逡巡许久后,总算一步一回头,半信半疑而去。
      我是否能够自由,就看这个书生了。
      我并不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一个人,不应该把太多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样会很失望。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洞庭公主的想法。她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很失望吧!那么她在期望什么?跟着柳毅私奔?
      我不由微笑,她不会比我勇敢,我想做的事情,就会努力去做,她却等待命运来安排。

      半个月后,叔父钱塘君如风而至,他如同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一口气吹干了整个泾河的水。
      河底如同裸袒的妇人,羞耻地曝露在人前,石头制的龙宫在他的眼中,只如同是纸扎的玩具。
      叔父是一条暴戾的龙,就是因为他的暴戾和无穷神通,才会被贬为钱塘江之龙。
      泾阳子落荒而去,我看着那片紫云消失时,分明也看见他怨毒的眼神,除了他外,泾河之底一切生物俱化为乌有。
      他是一条优秀的龙,比我优秀得多,可惜他到底只是一条河龙,在发怒的海龙面前,他只能逃走,逃到天之涯,地之角。
      使柳毅送书给叔父,也许是我的最大失策,但也可能这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步。
      其实我并不确知我到底想得到什么,也许我只是因为南海路途遥远,担心柳毅无法到达,才使他去了更近的钱塘,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父王不会轻易与人起干戈,才选择了叔父。
      无论原因如何,结果是这样了。
      我觉得开心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龙象云一样,是那种喜怒无常的动物,也许喜怒无常的不是龙,而是存在于我身体里的那部分人。
      我回到南海,接受兄弟姐妹怜悯的目光,“你以后还怎么嫁人呢?”
      母亲淡淡看了我一眼,“去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叔父说:“跟我走吧!到钱塘江去住一段时间,南海底真是一个让人气闷的地方,我早就不想来了。快走吧!”
      他拉着我从水中游过,我看见鲛神在海底寂寞地凝视我,她仍然美貌如花,我却觉得她正在慢慢地衰老。
      我搬到钱塘,沦为江龙的堂兄弟姐妹们悄悄地窥视着人类的生活,他们是一些我们看不起的生物,但我们却矛盾地钦羡着他们。谁不想要一个人类的身体?谁愿意一生都只是那个长长的身躯?
      可是要了又怎么样?就算是皮囊变了,到底还是龙。

      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会由西湖之底溜上岸边,这是一个全不相同的世界,人物风流,软玉温香。
      湖边盛产茶叶,用虎跑的泉水来沏茶,满齿余香。
      人很会享受,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命。
      时而躲在花街柳巷的房梁上听歌妓们唱上一段苏小小的故事,唱的人酸楚,听的人痴迷,女人从古到今全是一样的。
      亦或会看见嫖客与妓女纠缠的身躯,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和一个人类的女子纠缠在一起。
      他于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跟着他私奔的,到底不是他的妻。
      那么我是与这些妓女相同吗?只是为了自己的营生?
      或者到寺里听上一段经文,我是龙,天龙八部,都是神通广大的生灵。
      可是经文里的东西,却忽然让我茫然不解,我是天生就应该懂得经文的,却还是迷失在自己的执着之中。
      那就算了,谁的生命都是一生一世,人的短一点,龙的长一点,但也是一生一世。也许人比龙更加幸福,因为不必忍受那样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那么让我下一世成为人吧!或者就让灵魂就此消失,不再存在于红尘之中。

      柳毅报讯有功,叔父送给他许多金银,他一下子变成富户,便不再返回湖州,在西湖边结庐而居。
      我安静地观察他,他也是与我有夙缘的男子。
      一些媒人开始送来未嫁女子的生辰,他一概不理。我知道他在会试中落第而归,也对科举绝了心念,他每日只读读书,游游湖而已,日子过得逍遥。
      某一日,当我从湖水中冉冉而出时,分明见到不远处的小舟,柳毅一人倚在舟上,身边放着三四个酒坛,酒香远远传来,这是我们龙不太明白的液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逍遥得有些落寞。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幸而是他见到我,若是别人,怕此时已经放声尖叫了。
      半晌,相视一笑,这个时候,表现在我身上的并不是我,而是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女子洞庭公主。
      但可惜的是,洞庭公主现在已经是我,而我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我上了他的船,他斟酒于杯中,我拿起来一饮而尽。酒很酣,芬芳可口,他说:“你到底是谁?是洞庭公主?还是那迦?”
      “都是我,洞庭公主也是我,那迦还是我。”可是我到底是那迦啊!
      他说:“到我家去吧!我画了你的画像,画了很多幅,我自己都记不清画了多少幅了。”
      我向着湖面轻轻吹气,小船如离弦之箭向着岸边驰去,他有些醉了,朦胧的目光不停地在我的身上打转。
      我又喝酒,这是我以前不熟悉的液体,但是我很喜欢。
      月光很亮,就算不点蜡烛,也是白花花的一片。他却点了盏灯,灯纱上画着女子,是洞庭公主,或者说是我。
      然后他拿出许多画卷,一卷卷展开,画中人或喜或嗔,或坐或立,白衣黑衣红衣彩衣,或在花间,或在树下。还有几幅是在船上的,江面上有飘落的画像,凄凉之意跃然纸上。
      他思念她,更胜于她思念他。
      桌底下都是酒,他喝,我也喝,醉倒了,就一起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不期然地看见泾阳子的双眸,心里如同被尖针所刺,一阵痉挛的疼痛,疼得额上直冒冷汗。
      柳毅用手环住我,低声问:“你在发抖。”
      “是吧!也许是酒太冷了。”
      他就用力抱住我,似乎想将我挤碎。我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有些陌生的气味,不敢去看他的脸,陌生而熟悉的脸,奇怪的境地。
      灯忽然滚落在地上,灯纱被火焰点燃,那女子的脸慢慢被火舌吞没,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
      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动,安静地旁观着女子消失在火焰中,他说:“嫁给我吧!”
      “什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应该说这句话了。”
      我一把推开他,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平凡的人。
      我向着屋外奔去,后面传来他的叫声,我全不理睬,一口气奔到湖边。湖水漾溢着淡紫的光彩,我抬起头,一片浮云从月轮上掠过。是他来了,我感觉到一线杀机。
      水波微动,他站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的面颊更加憔悴而苍白,逃亡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这想法使我咯咯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淡淡地说:“你忘记雌剑在你身上,雄剑在我手里,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你想杀我?”
      “不,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什么时候杀我?”
      “我还没有决定,总得让你和我一样家破人亡才行。”
      “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活该。”
      他的手握住我的脖子,我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恶毒的女人。”
      我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我就要嫁给一个平凡的人了。你还记得那个传信的柳毅吗?我就要嫁他了。我可以跟着你私奔,也一定可以跟别人私奔。”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泛起的紫色,我的脸色也一定白得可怕,这就是我们真正的面目,他是一条紫色的龙,我是一条白色的龙,就算戴着人皮面具,还是无法掩盖住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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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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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过去,开始时还会在古墓中走动,慢慢地便不再走动,或坐或卧,如同一个死人。
        我以为再也不会有回到地面的一天,忽然,传来一丝声音,有一点光线,对于我这个久居于黑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嘎嘎”地推动墓门声,有人要进来了?
        这墓很大,在地下蜿蜒曲折,我藏身在角落,使人不能轻易见到我。
        有一队人进来,他们举着火把,脸上被火光印得如同鬼魅。
        这些人在墓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也许是盗墓的吧!
        我全无声息地溜到墓门口,剑池的水已经被抽干,这些盗墓人真是胆大包天。然而他们却不似普通的盗墓人,第一天来后,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又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会来多久,我可被他们逼得几乎无处容身,他们很耐心,似乎要把整个墓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一遍。那好吧!我就离开这里,把这个墓让给他们吧!
        走出阖庐墓的那一晚是一个雪后的夜晚,几乎没有月光,然而却不觉得黑暗,雪光是耀眼的,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不会被撩人的白色刺痛。
        我抬头看着天空,也许我有千年没有见到天空了吧!
        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就变成了碎片,我可不能赤身露体地在外面走动,幸好是黑夜,没有人看见我,我偷了附近农舍晒晾的衣服。现在的衣服很怪异,似乎只有男人穿的,没有女人穿的。
        管不了那么许多,穿上再说。
        姑苏城应该是在南面,我向着那个方面走去,在天明时分,看到了报国寺的塔尖。这么说,我已经到了姑苏城,可是为什么没有城墙呢?
        一些奇怪的东西鸣叫着从我的身边经过,是黑色的,里面坐着人,它们跑得很快。
        这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路中间好奇地张望,又是一个那样的东西疯狂地向我冲来,我傻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躲闪。
        此时,一只手一把拉住我,将我拉到了路边,我转过头,就看见他,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你怎么站在马路中间?你刚才差点就被汽车撞到了,多危险。”他大声说。
        “汽车!”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立刻和马车联系在一起,样子也挺象的,“你还活着!可是我明明已经杀死了你。”
        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个疯子吗?真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我一怔,“谁是疯子?”这句话我可听得懂。
        他便笑了:“你以前见过我吗?我们似乎是第一次见面。”
        我默然,他没有逃出六道轮回,他说过龙只是轮回的一个意外产物。
        “也许没有见过,也许见过,我记性不好。”
        他释然地一笑,“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向前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他便也回了我一笑,又继续向前走,我仍然跟着他,他便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跟着他干什么?
        “你家在哪里?”
        我想了想,“在南海。”
        “那可真远啊!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当然是走来的,走了好久。”
        “这么远的路,当然要走好久。”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你要去哪里?”
        我摇头:“不知道。”
        他又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有这么糊涂的人。”
        我也傻呆呆地笑了,他和以前不同了,以前他不会笑得这么灿烂。
        他又仔细地看着我,盯着我的脸不放,慢慢地喜色满面,“你想不想当演员?”
        “演员?什么是演员?”
        他一怔:“你不知道什么是演员吗?”
        我摇头。
        他笑道:“你是刚从乡下来的吧?演员就是演戏的。”
        “原来是优伶啊,我知道。”
        “优伶?!”他哑然失笑:“用不着说得那么文雅吧!好吧优伶就优伶吧,我是明星影业公司的导演,我们最近正想拍一部电影,是关于龙女的,我看你长得不错,而且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你想不想在里面演一个角色?”
        “龙女?!”我惊呼出声。
        “对啊!柳毅传书你知道吗?戏文很著名的,我想把它搬上银屏,你来演龙女身边的丫环好不好?”
        柳毅传书!
        他居然会想拍这部戏,也许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宿命吧!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他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用手摸摸脸,“你看什么?”
        我苦笑,“我不会演戏,不知道行不行呢?”
        他笑道:“我会教你,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那好吧,我就跟着你去演柳毅传书,可是龙女的身边可没有什么丫环,我以前最讨厌别人跟着我,我喜欢独自来去。
        他带我去一个叫上海的地方,那个地方我记得以前叫华亭。我们是坐着那种汽车去的,这东西很好,只要坐在里面就可以走很远的路,比马车还好。
        他坐在我的身边,一直看着我,我却目不斜视,我习惯了不言不动,使自己安静得象是一块石头。
        他终于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已经两个小时了,你居然真地一动不动。”
        我看了他一眼,他好笑地看着我,我转过头不去理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古墓之中能够几十天甚至几个月都不移动一下。
        他没趣地闭上眼睛,大概想乘机打瞌睡。
        “你叫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呢!”
        我微笑:“我忘记问了。”
        他欠了欠身,伸出手来:“我叫章正秋,是明星的股东兼编导。”我看着他的手,他是希望我和他握手吗?
        我伸出手勉强与他相握,这人的手很温暖,不象是他旧时。
        “你呢?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那迦。”我脱口而出。
        他呆了呆:“哪家?这么奇怪的名字?”
        “是啊!是梵文,就是龙的意思。”
        “梵文?”他哈哈大笑,“你父母真奇怪,怎么会给你起一个梵文的名字?”
        他们的名字都是这样的。我本来想说这句话,想想还是算了,他不会明白的,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把我带回他家,他住在一栋白色的小楼里,一个人独居,有一个老婆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安排我住在二楼西面的房间,自己住在二楼东面的房间。安静地夜晚,我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这种感觉很奇异,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声让我心安理得,我可以安然入睡,直到天明。
        次日跟着他到位于霞飞路的明星公司,从大马路上经过时,我看见外面的楼房和大幅广告画,一个美丽的女子在上面睁着一双妖艳的大眼睛,“那是什么?”
        我问他,他连看也不用看就回答我说:“那是利士的广告,她叫阮织云,就是由她演龙女。”
        她演龙女?我和她一点都不像啊!不过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个皮囊本来就非我所有。
        我心里忽然一动,风后的预言说我会死于见到的第一个人之手,这第一个人就是洞庭公主,如今我做为龙的部分已经死去了,却做为一个人而存在,那么我到底是死还是活呢?
        试镜了以后,效果差强人意,他说我太呆板,在镜头面前一幅麻木的神情。
        “龙女的丫环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沉静了。”
        我忍不住回答:“龙女可没有什么丫环啊!”
        他一怔,笑道:“你又怎么知道?”
        我笑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喧闹的人声,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女子气度高雅地走了进来。
        “阮织云来了。”
        我一转头间,他已经率先迎了上去,两个人亲怩地笑语,如沐春风。后来不知谈到什么,章正秋回头指了我一下,阮织云扫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挑剔,我对着她笑了笑,她却立刻转过头去。
        从那日起,我天天跟着章正秋到明星影业公司的摄影棚,我的戏不多,就算有戏的时候也只不过是站在龙女的身后。台词一共就几句,不用背也知道了。
        平时没有我的事情,我就负责打扫摄影棚,摄影棚打扫完了,再去打扫其它地方,慢慢地整个明星影业公司的清洁工作就落在我的身上。
        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生活其实要比在阖庐墓中好得多,至少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不必再无所事事地坐下来发呆。
        戏拍了几天,泾水龙子出场了,是一个反面小生的形象,无论言谈举止都是流里流气,章正秋还特意对那个演员一再强调,要将花花公子的形象突出再突出。
        我冷眼旁观,想到泾阳子站在竹尖上随着柔弱的竹枝上下起伏对我说:“我们都是轮回的意外产物。”眼睛就不由地酸痛。
        我走到章正秋的旁边,低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章正秋显然没有听清,回头问我:“你说什么?”
        我鼓起勇气,大声说:“泾水龙子不是这样的。”
        身边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看着我,我有些手足无措,章正秋笑道:“那他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应该是什么样的?我勇敢地看着他,“他应该就是你这样的。”
        章正秋一怔,所有的人都一怔,然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有什么事情等我有空再说吧!”
        他不相信我,这也难怪,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泾阳子的后身呢?我百无聊懒地拿起抹布,算了,随他们去吧!这又和我有什么相干?
        戏又拍了几天,一日,听见大声争吵的声音,我正在摄影棚外独自拖着地板。忽见阮织云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拖入摄影棚中,用一只纤纤的玉指指着章正秋大声叫道:“你说我不够沉静,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龙女应该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吗?现在怎么又要沉静了?你想要沉静,让她来演龙女吧!我不演了。”
        章正秋淡淡地回答:“既然你这样说,我就让她来演。”
        阮织云一惊,怒火更加升腾起来,她抓起随身的皮包也不卸妆,对着章正秋冷冷一笑:“我走了,你可别来求我。”


        章正秋默然不语,阮织云便踩着高跟鞋叮叮当当地出了摄影棚。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说:“导演,阮姐只是说气话,还是把她找回来吧!”
        章正秋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站在一旁,他便说:“换角就换角,反正现在拍得还不多,我看雪晨挺合适。”
        雪晨是他给我起的名字,因为他遇见我的那一天是一个雪后的清晨。
        说换就换,他居然马上就请人给我做戏服,我却懵懵懂懂,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状况。只是大家见了我脸上却现出暧昧的笑容,隐隐听见人言:“这个雪晨大概是导演的新欢吧!名不见经传就让她来演女主角,也不知道行不行呢?阮姐也真可怜,发了一次脾气就成了下堂妇了。”
        我不管这些世俗的议论,我比他们年纪都大,他们说现在的时代是西元一千九百二十四年,是一个叫耶稣的人死了一千九百二十四年了。我可不知道这个耶稣是谁,我以前也没听说过他。
        我问人们知不知道大唐的仪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有人回答我,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了。
        我比他们都年长了一千多岁,原来时间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阖庐墓中居住,一下子就住了那么久。
        那么我的南海呢?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呢?还有鲛神,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世间没有龙的神迹再出现,这是一个轮船汽车、高楼大厦的世界。我的水族,他们一定不能习惯这样的一个尘世,更深地退入了大海的深处吧!
        我忽然成了龙女,不再做清洁工作,却要面对一个不象泾阳子的泾阳子。他们安排我与泾阳子成婚,他们说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姻。
        我忍不住说:“可是龙女是私奔的。”
        章正秋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有这些奇怪的想法,我看还不如你来做编剧。”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啊!”
        大家便不由地笑了,“导演在和你开玩笑呢!谁不知道导演编出来的戏最有市场了。”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情况。”我低声嘀咕。
        章正秋听见了我的话,他好奇地问我:“什么才是真实的情况。”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他一点都不记得吗?已经一千多年的时间了,我不知道他轮回了几世,为什么他的灵魂完全不能记忆以前的事情?
        我低声说:“你知道那个尘世吗?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章正秋一怔,“你说什么?”
        我苦笑,“没有什么。”
        他满脸皆是迷惑不解之色,其实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龙女后来的结局就是和柳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过我根本无缘演龙女到那一天。
        在我演龙女的第三天,拍摄的间隙,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用去看,我也知道是阮织云来了。
        她推开门走进摄影棚,满面笑容,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在经过我身边时,她刻意看了我一眼,高傲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一路向着章正秋走去。
        我远远地看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见章正秋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阮织云先是带笑说话,后来便慢慢露出激忿的神情,章正秋却不为所动,一直摇头。
        阮织云便忽然用手指着我,尖声问他:“你到底和这个小婊子是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声音非常尖锐,即使远在一侧的我也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起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何必如此呢?
        转身走出摄影棚,我坐在角落的台阶上发呆,我可能老了,阖庐墓中的岁月消磨了我一切的锐气,如果在我七十岁的时候,我不会这样安然走开。
        现在我已经一千多岁了,与我比起来,世上最老的人也只不过是个婴孩。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想和我说什么。她咳嗽了一声,似乎我不回头便无法开口。
        我指了指身边的台阶:“请坐吧!”
        她犹豫地看了自己身上的旗袍一眼,还是坐了下来。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不象是敌人,倒象是朋友。
        “你要什么条件?”她开口便这样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什么条件。”
        她尖声说:“你以为你能红吗?”
        我笑道:“我不能吗?”虽然我来这个世间不久,却一下子便学会了许多事情,人们都说只要是章正秋想捧的人,就没有捧不红的。
        她咬了咬牙,“就算红了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想甩就甩?你看看我。”
        我便看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嘴唇画得腥红,“那又如何呢?”
        “你想要什么条件,只要你提出来,我就答应你。”
        我认真地想一想,“我真地不要什么条件。”
        她便一下子恼怒起来:“这么说你是不会退出了?”
        我叹了口气:“你是想让我不要演龙女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
        “我可以不演。”
        她一怔,“你不演?要怎么样你才不演?”
        我微微一笑:“我刚才已经说了两次了我不要什么条件。”
        阮织云呆了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不要任何条件就愿意退出?”
        我点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不是我,那不是真正的龙女。
        不过我没有说出来,我说:“我觉得我更合适做个清洁工。”
        阮织云笑了,她亲热地抓住我的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会甘心做个清洁工呢?只要你这次让给我,下一次我一定请正秋让你演主角,随便你想演什么,我都不会和你争。”
        我微笑,“我不想演戏,是真的,我宁可做个清洁工。”
        她好奇地看着我:“你真奇怪,怎么会有不想做演员宁可做清洁工的人呢?”
        我默然,世事于我如浮云,我如今已经明白了。
        她一把拉起我,“那快点去和他说啊!”她倒心急。
        我任由她拉着,进了摄影棚,她得意洋洋地到章正秋面前:“正秋,这下你可没办法了,是雪晨自己不想再演龙女了。”
        章正秋吃惊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我不演龙女,还是让阮姐演吧!”
        “为什么?”
        我垂下头:“我演不好。”
        我转身而去,身边是窃窃私语,任他们去猜,他们不会猜出事情的真相。

        六
        然而章正秋却做了一个奇怪的决定:新片龙女暂停拍摄。
        做了这个决定以后,章正秋就仿佛忘记了还有龙女一片一般,一心投入了另一部电影的拍摄。
        这决定虽然让我有丝许不安,不过这本就是与我无关的,我不属于这些人,我的介入只是命运的一次玩笑而已。
        可是我却想跟着他,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时,听见有人唱了一首秋胡行,我那时以为世上的人喜欢说身不由己,那其实只是自己的一个借口,因为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迫于环境、身份、财富、地位乃至于命运,就推托说那不是自己的错误,借口便是身不由己。我为了证明自己是不同的,就一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总是记得他安静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我腾空而起,一双眼眸有如夜空最明亮的星辰,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和他私奔呢?
        是因为他记得我们的约定,在一年以后到了南海之滨,还是因为我想逃脱风后口中的宿命,做一个毫无情由的叛逆女子,或者只是因为我爱他。
        这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我知道洞庭公主爱着柳毅,她现在已经是我的身体,那么我自己呢?我属于自己的那部份灵魂,到底在想些什么?
        春天到的时候,章正秋说要去松江看桃花。看桃花,这种事情不太象是他做的。但他真就那样做了,他只带着我一个人,远离上海喧闹的人群,到鹤唳华亭之处看桃花。
        上海这个地方,曾经叫华亭、松江、云间、海上,我生活在尘世的年代,这个地方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
        两个在一大片桃花的海洋里,却互怀警惕,默然不语,我不会象普通的女子一般失声惊叹,他也不会象普通的男子一般巧言辞令。于是便沉默地立在桃花树间,任由清风拂过,落英飘零。
        他漫声吟诵: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他如今不象是旧时,身着紫色长衫,如今他穿着的是一袭黑色的西装,现在的人们都喜欢穿胡夷的装束,他们觉得唐代的装束太累赘了。可是我看见他时,却仍然是那个紫衣的少年,就算是千年,也不能改变分毫。
        “你知道这首诗吗?”
        “我知道,这是乐府古诗,说的是秋胡的故事。”你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解释给我听了。
        “我从小就喜欢龙女的故事,以前上旧式学堂,先生不许看笔记,我们就私下传阅,柳毅传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不厌。”
        “那其实只是一篇笔记小说,你不觉得龙女即已嫁做人妇,又倾心他人,是不贞不洁的象征吗?”
        “未必如此,也许从头到尾她就只喜欢柳毅一个人,从来未曾喜欢过泾水龙王。”
        我默然,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回答:“你又不是她,你怎么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虽然我不是她,可是我觉得我能明白她。在我的心底,龙女是一个勇于冲破旧道德束缚的坚强女子,她积极追求幸福,不为旧式的伦常所困,终于得到了美满的结局,这部电影不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是在教育现在的女子,不能再因循于千百年的旧礼教,是该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目瞪口呆,什么礼教道德,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严重的问题啊!“可是,其实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啊!”
        “怎么会没有得到幸福?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那就是幸福啊!”
        “可是,”我迟疑着,“也许她爱的人是泾水龙王呢?”
        “怎么可能?如果她爱的是泾水龙王又怎么会和柳毅在一起?”
        “因为……”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哑然失笑,“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猜测。”
        他便也释然一笑,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拍龙女?”
        “这和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龙女不是这样的。”
        “你认为龙女是怎么样的?”
        “她其实……”我叹了口气:“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已经决定不演龙女了。”
        “如果我愿意听你的意见,把剧情按照你所希望的重新改编,你可愿意考虑再演龙女?”
        我一呆,“你愿意修改剧情?”
        “是的,只要你愿意演龙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演?”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觉得龙女就是你,你就是龙女,再换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演好龙女,龙女一角非你莫属。”
        我垂下头,他终于感觉到了?“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阮姐退出演出。”
        “那只是你们两个人的私下协议,与我无关,我坚持让你演龙女,她也没有办法。”
        “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别再犹豫了,答应我。”
        我知道我不能拒绝,当他这样抓住我的手时,我便不再能拒绝。无论是在柳毅的身边,或者是身处古墓之中,其实我一直怀念他,到现在我完全明了了这一点。
        于是我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人,我又答应出演龙女。
        剧本按照我的希望改变,从我和他相遇,到我们找到了龙泉太阿剑,到洞庭公主,那是我旧时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半丝遗漏,故事不再是柳毅传书,世上的人并不真正地知道我,他们知道我为了柳毅而失去了龙鳞,却不知道我已经误服了鲛神的珍珠,注定要长存于世。
        初时章正秋还对于我的意见心存疑惑,但剧情慢慢地发展下去,他逐渐沉默,无论什么,只要我说应该怎样,他便再也没有异议。后来不再需要我说,他的剧本越来越接近真实,他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可是他却下意识地写出了他的前世。
        自从我答应再拍龙女后,阮织云便绝足片场,她似乎从这个人间彻底消失,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她一定在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可是我无法拒绝章正秋,也无法拒绝我自己,世人传说的龙女并不是我,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人们,那是我千年多的生命,千年的时间,我寂寞地存在着,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地到来。
        秋天来临时,我搬出了章正秋的家,独自租了一间位于霞飞路的公寓。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他是著名的导演,我就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知道这会有什么不妥,但大家都说不妥,他自己也认为不妥,现在人的想法很奇怪,或者人类的想法一直是这样奇怪的,以前我没有觉察到而已。
        我的住处离明星公司很近,只要五六分钟的路程,我想步行的时候,就会自己步行到片场,如果我想叫人来接我,打个电话过去,立刻便会有司机专程赶来。我现在已经与以前不同,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清洁工。
        可是我喜欢步行,我喜欢走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迎面或者有奇服异装的金发碧眼的洋人经过,或者是身着旗袍的上海那些苍白娇嫩的女子。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无论是旗袍或是洋装在我看来都是莫名其妙的装束。
        影片即将杀青时,我逐渐夜归,我不需人接送,我习惯了寂寞和黑暗。
        那一夜我离开公司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天气开始寒冷,但气温的改变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我在霞飞路上走时,一辆汽车忽然停在我的身边,我略停了一下,侧过头去看那辆汽车,只这一瞬间,从车上冲下几名大汉,他们一窝蜂地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将我塞在汽车里,我几乎来不及惊呼,就已经被人成功地劫持了。
        汽车发疯一般冲了出去,我被两名大汉夹在中间。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也知道这不会是好兆头。我看了看他们,虽然是在黑夜,他们也戴着墨镜,我怀疑在这种视线下他们能看到什么。
        一名大汉用刀抵着我的喉咙沉声说:“别乱动,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我淡淡地回答:“就算我不乱动,恐怕你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大汉笑了一声:“你还挺聪明的。”
        我默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汽车一直开到了郊外,周围几乎没有了居民,到了一个废弃的仓库。大汉将我从车里拖了下来,推进仓库中。
        我说:“你们想要如何?”
        一名大汉将仓库门关上,点起煤油灯,“这你还不懂吗?当然是先奸后杀。”
        这话一说完,几名大汉一起“磔磔”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还真有幽默感呢!
        我说:“能不能省去先奸这一步,直接杀了我吧!”
        笑声陡然停了下来,几双眼睛一起惊诧地盯着我:“你不怕死?”
        我淡然一笑:“我只是好奇,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杀死我?”
        一名大汉上下打量着我,忽然哈哈大笑:“奇怪!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不怕死的人,更何况是不怕死的女人。既然你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另一个劝他说:“大哥,这女的长得不错,就这么杀了她,岂不是糟蹋了,还是先奸了再说。”
        前一个回答:“她还算有胆色,就如她的心愿直接了结了,要女人哪里没有?”
        我冷眼旁观他们的商议,似乎并不是在讨论我的命运。
        又有一个问道:“怎么杀她呢?用刀子了结?”
        “还是老办法,先把她在水缸里淹死,再扔到苏州河里去,别人就会以为她是失足落水而死的。”
        这仓库的角落里果然有几只大水缸,看来他们干这种营生不是第一次了。一名大汉向我走来,我自动向着水缸走去,“水缸里有水吗?不要淹不死我。”
        几个人都呆住了,那被人称做大哥的笑道:“你还真不简单,要是别的人恐怕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我微笑,我不是不害怕,我只是不相信他们真能杀死我。
        被大汉轻而易举地扔入大水缸中,这水缸真大,一定不比当年司马光砸的那个小。水是满满的,一下子没过了我的头发,他又把水缸盖牢牢地盖上,这样我就不能把头伸出缸外。
        我索性盘膝坐在水底,水是我的母亲,许多年前,我还是一条龙的时候,水就象是我的空气。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我到底曾经是龙,水仍然是如此温柔,从来未曾真正伤害过我。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只手伸进了水缸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提了出来。
        我用手擦了擦脸挣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睛。那个抓着我的大汉本来面目狰狞、嚣张跋扈,忽然之间就变得面如土色,牙关打战。
        他颤抖着抓着我的头发,失声惊呼:“大哥,这,这个女的没死。”
        本来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的几个人都转过身,我对着他们微微一笑,“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那被称做大哥的人也满脸惊异,挥了挥手:“再把她放进去,我就不信淹不死她。”
        于是我又被放回水缸,水缸的盖子被牢牢封上。这一次时间更久,大概也过了几个小时,水缸盖才被慢慢地掀开,又是一只手伸了进来抓住我的头发。
        我还没有死,他们却几乎要被我吓死了。
        大哥问道:“你怎么淹不死?”
        我淡淡地笑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杀不死我的,也许你应该试试别的方法,比如用刀子。”
        大哥狐疑地盯着我,过了半晌才说:“我既然杀不死你,也不会再杀了,我们虽然是强盗,但是盗亦有道,你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能够在水中不死的。”
        我笑道:“也许是老天不让我死吧!”
        他对着我拱了拱手:“今天我认载了,我们兄弟与小姐无怨无仇,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才想杀死小姐。既然小姐有这样特异的能力,看来绝不是普通人。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姐还是要小心为妙。”
        我微笑,是谁要杀我呢?那几个人迅速地消失,我慢慢地向着市区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很长,但与我曾经走过的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天亮以后,我回到霞飞路,照常到片场开工,没有人知道夜里的事情,我不想让人知道,如果有人想杀我,那就来吧!我的命真地已经太长了。
        其实我已经隐隐知道是谁想杀我,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不多,和我有恩怨的就更少了。
        三天后,我接到阮织云的信,她约我在大马路的大兴公司见面。我如约而至,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秋云不雨长阴。
        她那天身着一件白色的旗袍,披了一条猩红的报肩,她刻意围上头巾,戴着墨镜,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她来。
        我们见了面,她便带着我沿着大兴公司的后门向上攀,一直攀到房顶。我们两人站在房顶上,默然伫立,互相估量着对手的份量。
        她说:“你答应过我的事没有办到。”
        我回答:“是的,我对不起你。”
        她微微冷笑:“光是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我默然,为什么她那么介意龙女这个角色呢?
        “都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以后,正秋就变得不同了,以前他绝不会这样对待我。”
        我淡淡地回答:“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他更是如此。”
        她答道:“你又怎么会知道?他本来是一心一意地待我的。”
        “我当然知道,我在千年多前就已经认识他了。”我低声说,她没有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微微一笑:“你找了杀手来杀我?”
        她点头,坦然说:“不错,是我找的杀手,但奇怪的是他们却告诉我说,你是杀不死的。这世上怎么会有杀不死的人呢?”她笑问,“我不信,你是用什么办法使他们背弃合约的?”
        “他们没有背弃什么合约,他们真地想淹死我,也许他们用的办法不对,水是不可能杀死我的。”
        “是吗?水不能杀死你?那如果你从这里失足落下去又会如何?”
        “你还想杀我?”
        “不错,我想杀你,我恨死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楼下,我们站在离楼边缘很近的地方,只一低头就能看见楼下马路上人来人往。
        她忽然对着我诡异地一笑:“你猜,我能不能杀死你?”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现在的情形就象是神智已经不正常了一样。她忽然向着我冲了过来,我迟疑地看着她冲到我的身边,要不要闪开?如果闪开了她可能就会落下楼去,如果不闪开,落下去的人就是我。
        我这样迟疑不决,她却已经冲到我的面前,便在此时,她忽然一把将我拨开,这样她便一下子冲了出去,向着楼下落去。


        我惊呼了一声,试图去拉住她,却已经太迟了。
        她的身体如同一片单薄的树叶,全无阻碍地向着楼下飘落,与此同时,一辆汽车正好停了下来,章正秋从汽车中冲出来,此时她已经落在楼下的大街上,就落在章正秋的面前。
        章正秋抱起她的身子,我看见她对着章正秋说了几句话,他们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我,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丝诡异的笑容。
        我呆呆地站在楼顶,俯视着逐渐围拢的人群,俯视着到死仍然没有消失的那丝笑容,俯视着他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就象是多年前,当我化身为龙,跃在空中时,他便站在人群中这样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分明感觉到了杀机,千年来的杀机,到现在又一次暗暗涌现,即使过了千年,我们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

        接受了警察的调查,我虽然无罪释放,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向我提到过那件事情。
        我们加班加点的工作,将龙女拍完,每个人看我时都用一种不再相同的眼神,他们客客气气地对我说话,礼貌周全,却象是全都变成了陌生人。我知道每个人都认为是我杀死了阮织云,就算不是我杀的吧,也是我逼死了她。事实也确是如此,命运的改变轻而易举,如同一场游戏。
        龙女在新年来临时公演,由于演员阮织云的坠楼身亡,龙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在首映时,充满了由于没有座位而站在过道中观看的人。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以后,仍然是场场爆满。
        我不知道他们是喜欢龙女,还是只为了看热闹,阮织云的死成了一个炒做的好机会,所有的电影院都了解这一点,包括明星公司。
        我是众望所归的妖媚女子龙雪晨,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三角恋爱逼死了阮织云。
        七
        这一年第一片雪花落下来时,我跟着章正秋到了杭州。这是我的旧游之地,西子湖,千年风物依旧。
        我们从黄龙洞上葛岭,天空扑扑簌簌地下着鹅毛大雪。有笛声传来,在下雪的天气里格外清越。
        他说:“你可知道白蛇的故事?”
        我摇头,他便向我讲述,一路走一路说,如同当年,他告诉我秋胡的故事。这事发生在我遁入古墓之后,有人写了义妖传,也有人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她是白蛇,我是白龙,她却比我强,因为她的男人未知其身份以前,至少还有一份真挚的情感,我的男人,却在一开始时就是另有目的。
        翻过葛岭,见到湖光山色,这里和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多了两条堤坝,湖底直通钱塘江,不知我的叔父是否还在那里。
        千年前,当我从水底钻出来时,柳毅携壶月下。我的生命中有两个男人,都是我深爱的,一个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是为了延续另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
        我们徒步而行,这是一个安静平和的午后,没有什么行人,这样冷的天气,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何况刚刚过了旧历的新年,不是有一个当红的作家说过,旧历的新年,才是最象新年的吗?
        到了傍晚,忽然雪霁云开,一抹斜照衔山映水,红霞翻滚,色如胭脂。章正秋指了指前面的塔:“这便是雷峰塔了。”
        塔很破败,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我暗暗地担心:“这塔似乎要倒了。”
        章正秋淡淡地道:“江潮不起,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这塔可不能随便倒啊!”
        我失笑:“你也相信这个吗?你相信世上有神仙鬼怪吗?”
        他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你不相信吗?”
        我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们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人,不都是不相信这些的吗?空气十分纯净,闻不出一丝蛇妖的气息,也许我的嗅觉在变成人的那一刻已经退化了。
        只有一个行动维艰的老者看守着雷峰塔,我们敲了许久门,他才一瘸一拐地走来应门。
        打开门后,他看了我们一眼,沙哑着嗓子说:“你们来了?”
        我们一起点头。
        他向后退了一步,“那就进来吧!”
        我与章正秋对视一眼,他知道我们会来吗?
        他蹒跚地向着塔侧的一个小屋走去,边走边说:“去登塔吧!”
        章正秋笑道:“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
        我笑笑不语。
        每登上一层台阶都感觉到塔身的震动,这样败旧的一座塔居然还耸立不倒,真是个奇迹。
        终于登上最高一层,太阳已经隐没不见,那一日惊鸿一瞥的阳光似乎就是为了让我最后看一眼雷峰夕照。
        青山白头,只为了一夕飞雪,这千年多的时光,却无法使我老去分毫。面前是熟悉的湖光山色,我曾与柳毅泛舟湖上,现在他又在何处?
        一只飞鸿在雪上落了一下,立刻又展翅飞起,不知去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记东西。
        伫立不动,听见寒风呼啸而过,章正秋说:“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阮织云。”
        此时他站在我的身后,我凭栏而立,我感觉到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他会不会将我推下塔去呢?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回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了这双眼睛。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似乎能够一直看到我的心底。可是他看不到我的心底,他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普通人,我不同,我已经活了千年多了。
        我微微一笑,正想开口。塔却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炮声,他脸色发白,回首张望,塔身震动地更加厉害,我无法立足,几乎翻过栏杆跌了出去,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们两个抱做一团,滚在地上。
        几秒钟后,剧烈震动的塔终于“轰”地一声向下坍塌,他紧紧地抱着我,任凭砖石砸在自己的身上。我努力从他的肩头探出头去,不远处是支持塔身的中轴圆木,虽然那木头也已经朽坏,却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我立刻推着他向那方向滚去,塔终于完全塌了下来,我们却滚到那圆木之旁,被圆木支持住的一个小空间,容纳了我们两人的身体,虽然无法出去,却总算避免了被砖石砸死之讹。
        他额上流出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脸上。这地方几乎不能容我们转动身体,只能安静地倦伏。
        我说:“雷峰塔倒了。”
        他苦笑:“我们运气很好。”
        我微微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我们。”
        他叹了口气:“很难说,也许大家会因为白蛇的传说而不愿清理雷峰塔的废墟。如果这样,我们支持不过七天。希望七天之内,会有人来救我们。”
        我默然,我不同,不要说是七天,就算是七十天,七百天我也不会死。可是他会死,没有水的情况下,他只能活七天。
        我紧紧地抱着他,感觉着他温暖的体温。他真地不同了,千年前,他的身体是冰冷的,龙是水族,生来冷血,体温又怎么可能高呢?
        我说:“不用怕,那个老头,他知道我们在里面。”
        他苦笑了笑,默然不语。
        我们安静地等待着人们的救助,然而并没有人来。枪炮声稀稀落落地响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孙传芳的军队进了杭州城,雷峰塔却刚巧倒塌,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个个自危,坊间传说也许这个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不饿,但大概三四天后,他却已经无法支持,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会死吗?他会死在我的身边吗?
        我笑问:“你吃不吃人肉?”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无力回答,我说:“你吃我的肉吧!这样你就能活得长一些。”
        他不语,我把肩头凑到他的嘴边:“要不你就喝我的血吧!我的血也许比一般的人血更有营养。”营养这个词是我新学的,大概是这么用的。
        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虚弱地声音问我:“为什么你没有事?为什么我已经奄奄一息,你却还和几天前一样?你不用吃喝也能活下去吗?”
        当然,我在古墓中住了千年,不吃不喝,不也一样活下来了吗?可是你却不会明白,我不是白蛇,我曾经是一条白龙。
        有人翻石的声音传来,我精神一振,推了推他:“有救了。”
        他全无反应,头无力地垂着,他死了吗?不,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心还在跳动。
        终于有一丝光线传来,我拼命大声叫:“救命啊!救救我们。”
        我听见清理废墟的工人之间的对话:“天啊!这下面居然有人。”
        “不会是白娘子吧!”
        “你发什么疯,白娘子还要人救吗?”
        “怎么知道?这雷峰塔下压的不是白蛇又会是谁呢?”

        章正秋没有死,但他被关进医院的时候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不同,我活蹦乱跳,医生检查了我以后露出惊异不安的神情,他当然会惊异,我是一个不死的人,只是被困在塔下几天,又能奈我何?
        章正秋的伤不重,在调养了几日后,也恢复了元气。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去了千年前的旧居,那湖畔的小屋如今已经成了楼外楼酒楼,以西楼宋嫂鱼闻名天下。
        我去吃了一顿宋嫂鱼,到了嘴里只觉得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章正秋的病有了起色,他却不急着回上海,每日在病房中发呆,现在的杭州是个乱世,人人都往上海跑,只有他对于外面的事情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不放在心上,我也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意外的介入者,我的时代早已经死去了。
        他可以行动后,忽然说要去江边。我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终于要绝断了。他和千年前不同,千年前的他,不会象现在这样优柔寡断。
        江边很荒芜,更加没有人烟。
        虽然下了雪,但江水可没有结冰,深深黑黑的,我的叔父还在这江的深处吗?
        他说:“我那次问你的问题,你可想明白答案了?”
        我微微一笑:“你自己可想明白了?”
        他淡淡地说:“我想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回头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阮姐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是我将她推下去的。”
        我终于明白阮织云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将我推开,宁愿自己坠下楼去,因为活着的那个永远是在下风,而死的人却占着上风,又有谁能与死去的人相比呢?
        他默然注视着我:“可是她告诉我的并不是这个,她告诉我你不是人,我本来不相信,如今我终于相信了。”
        “你相信了?”
        “难道你是人吗?如果你是人,为什么被困在塔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事?”
        我忍不住大笑,这真是挺滑稽的事情,我还清楚地记得柳毅对我说的话,他说:你到底是什么妖孽呢?你对我说你已经是一个人了,可是这个世上有不会变老的人吗?你到底是什么妖孽?
        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人,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指了指雷峰塔的方向:“我是一个蛇精啊!也许就是那条被压在雷峰塔下的蛇精。”
        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慢慢地退后两步,我绝望地看着他后退,虽然是两步的距离,却如同天涯般遥远。如今我总该明白了,他虽然长着一张相同的脸,可早已经不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曾经以为命运会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命运什么都没有给我。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里,他的口袋里藏着什么。我跨前一步:“你别后退,我虽然是蛇精,可不会害你。”
        他又后退了两步,右手终于伸出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枪,他用枪指着我:“你别再前进了,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杀死你。”
        “你会杀死我?是因为我把阮织云推下了楼,还是因为我是蛇精呢?”
        他一下茫然,为了什么?“当然是两者都有,也许……”也许会有别的原因吧?
        也许那就是他再次降生的宿命吧?!
        他没有说,他不明白,他虽然在我指引下一点一点地写下了龙女的故事,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曾经是那条紫色的龙。
        我仍然向前跨了一步,“你真会杀我吗?不会吧?”
        他咬着牙:“别再向前了,我会开枪的,我真地会开枪的。”
        那就开吧!我继续向前逼近,他向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前,退无可退,可是我还在向前逼近。他的手开始颤抖,我知道他要忍不住了,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他不再是龙族,只有龙族才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度。
        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又向前跨了最后一步,枪声响起时,天地咸惊。我凝住不动,他的手仍然向前举着,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我略垂了垂头,看见胸前白色旗袍上的一朵血花。
        这一枪应该是正好穿过了我的心口,我感觉到心底的凉意,却不觉得疼,鲜血迫不及待地涌出,随着鲜血的流离,生命也在慢慢地离开我的身体。
        我会死吗?我不是长生不死的吗?
        忽听远处万马奔腾之声,我们一声悚然回首,江潮来了,一线潮水势不可挡,我已经有千年没有见到这种盛景了。
        我回首一笑:“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为了一个命运而活,现在我终于相信了。等了千年,原来我等的还是这一天。”
        他惊疑地看着我,我向着江边走去,潮水越来越近,叔父在潮底吗?当我跃向江潮时,听见身后的叫声:“那迦!”
        他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什么龙雪晨,我是那迦。
        回首间,他孑然一身立在江侧,夕阳如血,大江奔腾,玉露凋伤枫树林,这凄然,古今皆同。

        八
        一九四五年,章正秋从上海提篮桥监狱刑满释放,他是因为谋杀罪而被控入狱的。
        在狱中的二十年光阴,他已经迅速衰老,虽然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却如同六七十岁的老者。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的炮火使他的一只右手残废,如今这手虽然还存在,却不能使力,终日颤抖不停。
        他搭乘电车到了大马路,街上的报童一边跑一边叫着当日的新闻,他听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不过这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他活跃在上海滩的时候,日本人还不象后来那么猖獗。
        到底是二十年时光了。
        在经过八仙坊的时候,他看到房屋出租的消息,他是急需租房的,因为二十年的时光,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家人出租是亭子间的最顶层阁楼,每月租金十二块。他用章子龙的名字登记,这是他的本名,章正秋是他从影后的艺名。跟着主妇沿漆黑的楼梯爬上去,有人在生火作饭,油烟升腾而上。
        他租了这间房子,付了第一个月的房租。
        然后他便摸索着下了楼,他需要找一个工作,他身边的钱只够再付一个月房租的。
        他的运气不错,几天后,就在一间胭脂店找到了工作。那个店不大,只需要一名店员,其实不要店员也可以,但老板娘却想过一过当雇主的瘾。
        工钱不多,每个月二十五块,除了付房租,吃饭外,他还能省下四块钱。
        老板娘是个苛刻的上海女人,她每天都不停地指使他做这做那,有时明明是刚刚摆放整齐的货物,却要再重要摆放一次。
        他无力的右手使他在做事情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要困难双倍,不过他却全无怨言地做下去,如果不做这个工作,他的生活就没有了着落。
        脑子里绝不去想过去的事情,绝不能想。
        天下雨的时候,阁楼就会漏雨,用脸盆接水,夜里要经常起来将满了的水倒掉。否则水逸出来,会漏到下面一层,下面住的人家就会上来吵闹。
        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经常从恶梦中醒来,醒来后,就会疑惑地四处张望,有时他会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每个月积攒四块钱,四个月后,他的钱够买一件廉价的西装,他迫不及待地买了,里面的衬衣是已经发黄的,不过总比没有强。
        那一天,他看见大世界在上演龙女,龙雪晨的大幅广告悬挂在大世界的楼上,他看着广告中的女人略带忧伤的笑容。
        他便买了票进去看电影,龙女,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部电影。
        身后坐着的是两个青年男女,一边看一边低声议论。
        “龙雪晨可真是漂亮啊!”
        “绝对是个尤物,想不到天妒红颜,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早。”
        “章正秋为什么要杀她呢?人们不都传说他们是一对吗?”
        “我怎么会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人见到章正秋行凶,是他自己跑去认罪,却又找不到尸体,他说是把尸体扔进了钱塘江里。可是水警搜查了许多天,都没有见到尸体呢!”
        “也许尸体已经冲入大海了,再也找不到了。也许,也许龙雪晨根本就没有死吧!”
        他站起身走出电影院。
        天气又冷了,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在弄堂口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大排面,他一直舍不得吃,本来是只吃阳春面的。
        回家后,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法入睡。隔壁妇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声肆无忌惮地溜进耳朵,他用被子蒙起头,却又觉得无法呼吸。
        终于夜色深沉了,周围也寂静了下来,他坐起身子,没有月光,他觉得害怕,他想他是太老了,已经不再适合这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穿上刚刚买的西装,用刀片仔细地将脸刮干净,还是走吧!想了一个晚上,这是结论。
        他决定离开,在离开之前,他站在椅子上,用刀片在房梁上刻下了章正秋三个字。字刻得不好,有些歪歪扭扭,他的手真是没有力气了。不过只要能认出来就好了,至少人们知道他就是章正秋。
        然后他撕下一条床单,穿过房梁,在章正秋三个字的旁边束了一个结,用手试了试,这个结很牢靠,不会在半途断裂。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为数不多的东西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收在一个小小的皮箱中,除了那些东西以外,其它的东西都是房东的,他不需要,其实他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把头伸入活结里面,过往的岁月如同电影一般地在眼前呈现。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迦对泾阳子说:“我们私奔吧!”
        他的唇边就露出了一丝笑意。踢开脚下踩着的椅子,他飘浮在空中,在这个位置能够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东方的第一线阳光如同碎金子一般地照射着他的双脚,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应该走的路!
        那迦,我们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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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天,彻夜不眠的雨雨。
    • 这个飞花,和写“成化年间的爱情”的似乎是一个人。这个作者MM, 笔端总是无望的,很悲观哦~~~
      • @@你只睡了5个小时?JJ,吟诗作赋固然有趣,也要小心别惹来黑眼圈哦。:)
        • 吟诗作赋?
          • 反正就是文学女孩的行为啦,不过怎么我现在都看不下去这样虚幻缥缈的东东呢,只想看情节跌宕起伏的。:P
            • 雯雯,文学女孩,那是你自己呀^_^ 我只是复习break的时候,用流云尼玛search了一下,顺便看到了这篇而已。这样的时候,再看情节跌宕起伏的,怕是要吐血~~~
              • 不对呀,我现在是深锁眉头、满腹忧患的热血同学。吼吼
                • 可你弄错了哦,文学,不等于无病呻吟,不等于小资当然也不是光是人世沉浮惊涛骇浪*_^ 我的主要营生终究是蛀虫,顺便看看小资MM的把戏而已呀。好了,收拾书本,考试去~~~
      • 你和我们在一个时区吗? :-)
        • 马上去考试. 春光不错呀,老大^_^
          • 祝你考试顺利! 去考试的路上欣赏着春光肯定心情不错... :-)
            • 和和,这句,深得我心
      • 是那个飞花,另外我还贴过她的“公子无忌”和“烟花不堪剪”。每一个故事都美丽得让人心碎,不过读多了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更喜欢“无忌”,因为那篇人多:)))
        • 老实说,我不是太喜欢这样的无望。不过今晚还是要去找来看,当然,不是半夜5点^_^
        • 烟花不堪剪,居然小小折腾了一下俺的偶像李贺,所幸她对李贺似乎了解地并不多:O:O:O 和和,这个飞花姑娘,是个异想天开的地道的寂寞的疯狂的网虫和聊天大王。她的现代故事们好像还有一角没弄脏的抹布,俺觉得很不好看:(
          • 你是说她的“网络时代的爱情”?我一见聊天室题材的就头疼,根本不看。这篇龙女我就觉得抻的太长了,新不新旧不旧的。不过MM的评语也有点苛刻,呵呵。话说回来,其实Rolia自己的写手就一抓一把,都很有功力的。希望大家都不时漏漏。
            我觉得MM的才华就不输给这个飞花,等考试完也整个中篇如何?要古装的,结局大圆满的。吼吼吼吼吼。。。
            • 你去看看她的现代部分就会发现我点评的不是太过分。这些文章里,《公子无忌》写的最好。可能是手法比较好,信陵君都是别人口里的信陵君,他自己从来没有自白过,感觉很唯美模糊的缘故吧?至于《龙女》,无论多长,其实只有一句话是精髓。
            • 我大致翻了她的现代故事。她的痴心的坚定的执拗的古装美人写得很不错。不知为什么现代的故事总是感觉很彷徨很自恋很玩世不恭,可能现代部分有了太多她自己的痕迹吧?总之差别很大。不过老实说,她写的甄宓让人想呕吐:(
              • 看飞花,看我贴的三篇就够了,:))。我的无忌就在楼下不远,又让MM辛苦搬了一次。
                • 文如其人,飞花应该是个想法很多的聪明MM就是有些悲观,我想她并不太快乐吧?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夜斑澜主人那样伶俐快乐不更世事又简单的MM.
                  • 这里应该是火翼的老巢了
    • 。。已阅。。
      费时n小时。。n>2。。
    • 很好的故事。
    • 公子无忌1.2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一章 如姬

        大梁城东北角的屠市可能是魏国最肮脏低贱的地方,我的车骑从屠市中经过,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臭气。
        侍女佩儿用衣袖掩着鼻子,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厌恶的神情。
        我掀起了车窗的帘幕,毫不在意地注视着窗外潮湿而肮脏的街道,这种腐肉的味道曾伴我度过了我生命中的前十五年,我曾是如此深恶痛疾这种味道,以至于即使是现在当我看到肉食时,我便会不由地想起我贫贱的前半生。
        我看见窗外孩子们羡慕的眼睛,屠户漠然的眼神,以及那些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身着肮脏而油腻的衣服,不修边幅的妇女难以掩饰的嫉妒的神情。她们都曾经是我的街坊邻居,但现在甚至连替我整理苗圃的奴才都不如。
        我慢慢地放下窗帘,倚回座位,我对佩儿说:“你相信吗?我进宫以前就生活在这里。”佩儿说:“夫人虽然生活在这里,但夫人天生就是金枝玉叶,早就注定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这些人怎么能和夫人相比呢?”我笑了笑,注意到佩儿语气中浓重的谄媚味道,我喜欢听别人用这种语气同我讲话,虽然我明知道她们心里也许并不这样想。
        驱车的宫监忽然停下了车马,他转头对我说:“夫人,公子的车马在前面。”我连忙掀开车帘,看见屠户朱亥的门前停着公子华丽的马车,公子一身白衣在马车的旁边手执马鞭,意态疏闲,而侯嬴则正与朱亥高谈阔论。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公子一尘不染的白衣下摆沾到潮湿而肮脏的地上的泥污,我无法想象一向洁净的公子是如何能忍受这种不洁的。
        我看了看我紫色的丝履,终于下定决心走下了马车,一脚踏在地上,地上的潮湿便仿佛穿透了我的丝履,刺激着我的脚心,我立刻便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我不由想起二年前我还曾赤足走在这样的石板地上。
        我看见周围的人群警惕的眼神,我用我最优雅的姿态向公子走去,“公子如何会到这里来?”无忌公子转身看着我,他的面容中带着某种阴柔的东西,他说:“我请侯先生赴宴,他说要先来拜访好友朱亥,所以我就陪他到这里来了。”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侯嬴,淡淡地说:“公子真是求贤若渴,连夷门的看门人也要以如此隆重的上礼对待。”公子含笑看着我,我想他必是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他说,市井之中,每多贤士,真正的贤者必不会拘谨于外物。
        我从上到下地看了他一眼,说:“公子是真正的贵人,虽然穿一身白衣,却是与平民不同。”我的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布人,那曾是我幼时的玩具,抚摸着那陈旧布料绵软的感觉,我忽然悲从衷来,我说:“公子相信吗?我在这样肮脏而下贱的地方度过了十五年。”公子默然不语,我想从他的眼中看出怜悯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却如常的淡漠而高远,我讨厌这种清高的目光,它总是使我想起我卑微的出身。
        我说:“公子又何必为这些贱民委屈自己,他们难道真的会是什么贤人吗?”公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他抬头看了看魏国深秋明朗的天空,说:“夫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浮去缥缈,洁净的天空与肮脏的屠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指尖抚摸着衣袖中的布人,那是我刚刚从父亲尸体的手中拿出来的,我又感到忽如其来的悲伤,我说:“我父亲死了,我是来替他收尸的。”屠市的喧闹在我耳边掠过,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我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我看见侯嬴在眼皮下面斜视着我,他仍穿那一身破旧的灰服,而朱亥则故意抬高了头,在他横肉丛生的脸上总带着桀骜不驯的神情。 我说:“我的父亲曾是他们的好友,他总是以为自己是个饱学的儒者,但我知道他只会夸夸其谈。”我直视着公子说出了我十七年来一直想说的话,“我恨他。”公子仍用他那种淡漠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我,在他清秀而阴柔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同情的神情,我忽然发现原来他的美就是来自于他略带邪恶的眼神,对于他来说这种阴柔与淡漠刚好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我开始觉到心烦意乱的忿怒,我觉得在这种高远的眼神下,我仿佛无法隐藏秘密,于是我转过身,故意用背对着公子说:“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兴。”我用手紧紧地捏着袖中的小布人,我想起我父亲的手至死都没有放开它,我似乎又感觉到我父亲冰冷的手上的寒意,我喃喃地重复着:“我恨他,——所以他死了,我非常高兴。”我听见身后公子轻轻地叹息声,他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说:“听说是在酗酒闹事中被人杀死的,我真想知道那个杀死我父亲的人是谁,我真想好好谢谢他?”公子轻声打断了我神经质地喃语,他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杀死那个人。”我蓦然转身,我看见公子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他冷静地看着我,我发现原来他竟能看透我的心,我忍不住泪如泉涌,滴在紫色的丝履上。我用衣袖掩着眼睛,转身走回马车,我看见佩儿警惕的眼神,她默默地注视着我说:“你看见你父亲的尸体时都没有哭。”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车窗外公子华丽的车马,公子手持马鞭默默地注视着我,而肮脏的人群则远远地围观,我看了一眼侯嬴,见他终于爬上了公子的马车,我知道这个固执的老头必会将余下的生命都交托给公子。我轻轻叹息,公子又征服了一个人,他仿佛就是有这种可怕的魔力。
        我的马车越走越远,但我却仍看见大梁城最低贱肮脏的屠市中公子白衣的身影。
        我的马车驶进宇清门,在宫道上与太后的车骑迎面相逢。我掀开车帘,看见怜意也正掀开车帘,两边驱车的宫监互不相让,谁都没有让路的意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的父亲刚死不久,我并不想与人争执,于是我对宫监说:“让她们先走吧!”但怜意却不想这样轻易了事,她尖锐的声音已经响彻了宫道:“你刚刚从宫外回来吗?谁允许你随便离宫的?”我淡然一笑,脸上露出最不屑的神情:“你还真多事啊!我离不离宫什么时候又轮到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王后吗?”我心情不佳,本不欲生事,但若她一定要如此,那就来吧!
        怜意冷笑两声,说:“我当然管不到你,可是宫中历代的规矩,若夫人离宫必先得到大王的旨意,昨晚到现在我都与大王在一起,怎不见你到大王处讨旨呢?”怜意的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得意,她以为这样就可使我嫉恨吗?她真是个头脑单纯的女人。
        我淡淡地说,“不错,我没有懿旨,那又怎么样?你去对大王说啊,看看他是否会责罚我?”怜意说:“大王怎么会责罚你,他最宠爱的人就是你啊!他怎么舍得责罚你呢?而且我听说你出宫是为你父亲收尸的,你住在大梁城东北角的父亲死了吗?”我注视着怜意幸灾乐祸的脸,若我不是坐在马车上我一定会给她一巴掌,我说:“你的消息还真快,你一定是收买了我的宫人。但你知道吗?其实你宫里的人也被人收买了,”我抬头看着天空,继续说:“你这个人也真无能,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出身我早就是王后了,才不会像你这样和一个出身贫贱的人争宠。”怜意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这本就是她最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她有些忿然地说:“我怎么有你那种狐媚的手段呢?也不像你会迷惑大王。”我觉得怜意真是讨厌,于是我决定不再给她留情面,我说:“若论手段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我听说你特地派人把大梁城最著名的妓女请到宫中来向她学习迷惹人的伎俩,这种厚颜无耻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怜意咬着牙瞪视着我,这件事本是宫中的笑谈,在魏宫中已是人尽皆知,是她最羞耻的一件事,她咬牙噔视着我却不知如何否认。忽然她抓起宫监手中的马鞭劈头向我扔了过来,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她竟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体面,我躲闪不及被马鞭打到面颊,我愣了愣,用手抚摸着自己发烫的面颊说:“你真野蛮,你现在的表现和一个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我看你才像出生在大梁城东北角的人。”怜意冷笑着盯着我,能打到我她一定很开心,在她正在想怎样反击我时,太后从怜意的身旁探出了身子,她老态龙钟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却无法掩饰多皱的脸。太后厌恶地瞪了我一眼,她对怜意说:“不要与她争了,这种下贱的女人有什么好和她争的,注意你的身份,你将来是要做王后的,不要让这个贱女人看你的笑话。”太后似贬实褒的话明显在袒护怜意,我并不在意,我知这老太婆本就不喜欢我。
        怜意胜利地瞟着我,她放下车帘,在她的车骑经过我的马车时,我听见怜意的声音穿透了车帘:“不要脸的狐狸精。”太后的马车已绝尘而去,我放下车帘,佩儿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说:“夫人,我们告诉大王去,让大王责罚她。”我摇了摇头,其实说或不说都没什么关系,大王又会如何处罚怜意呢?她的父亲到底是朝中掌权的大臣,而且她又深得太后的宠爱,若是不能一举将她除去,这种小的惩戒对我是毫无益处的,毕竟我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孤女。我倚回座位,想起我刚刚死去的父亲,若他不是如此无能,我也不会任人欺凌,十七年来我都是如此痛恨他,现在他终于死了,我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悲喜。
        秋天到了后,冬天也就很快到了,这些日子在魏宫的御花园中我经常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听年老的宫监说她曾是上一代魏王的原配妻子,但现在的太后却在激烈的宫闱斗争中终于战胜了她,而一跃成为新的王后,听说她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她没有生儿子。
        这一年的冬天雪特别得多,从十月中旬便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也一下变得异常寒冷。我的体质是特别地畏寒,因此冬天到了后,我便懒于走动。在下雪的日子里,我从寝宫的窗子望出去便能看见御花园的一角,这时我经常会看见一个肮脏的老妇披头散发地在雪地里徘徊,她的手足都赤裸着,在凛冽的北风中皮肤都已龟裂。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却又不像。我经常会想她的身体是否已没有感觉,为何在如刀的寒冷中她竟毫无寒意。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后的自己。
        在我十五岁那年,魏王的选秀监在大梁城的街上看到了我,那时我还穿着肮脏而破烂的衣服为一日三餐而四处求告。据说那个选秀监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便为我逼人的美丽而惊呆,他跟踪我到我家里,对我那个终日沉溺于诗酒中的父亲提出要将我选入宫中,并答应给他一笔足够他后半生开销的钱财。
        这时我的父亲有些迟疑,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我母亲是个有名的美女,在她未嫁时曾有机会被选入宫中,但她最后却还是选择年青时的父亲。她在生我的时候死去了,听说是因为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因而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并不知道在她死时她是否曾经后悔过,但我却知道我再也不想过这种穷日子。我要入宫,我要荣华富贵。
        我看着我的父亲说:“我愿意入宫,这样至少我不会再挨饿,而你也有足够的钱买你视为生命的酒。”我看见我父亲失落的眼神,但我却决绝地转过了头,我不要再挨饿,我要荣华富贵。
        第二天我进了魏宫,在经过一番梳洗打扮之后,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她们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美丽的女子。我立刻得到了魏王的宠爱,那个选秀监也因此得到了嘉奖。那时我很幼稚,因为春风得意的原因我甚至曾妄想过我能成为王后,可是二年后,现在我终于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出身贫寒,没有靠山的女子,在宫中又怎能长久呢?现在魏王宠幸我,是因为我年青美丽,若是我年老色衰后,还不是与眼前的老妇一样,何况她还曾经是王后。
        我觉得当今的太后还是很仁慈的,她竟没有杀死她,还允许她在宫中随意走动,若是换了怜意,我一定不会有这样好的下场。
        我喟然长叹,信步走出柔如宫,在御花园我找到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我看着她低头在雪地上徘徊,她赤裸的脚每踏出一步便会深深地陷入积雪中,飘落的雪花落在她的足印上,很快那些足印就就一个淡淡的影子,最后消失不见。那老妇认真地看着雪地,浑然不觉我已走到她的身畔。
        我说:“你在找什么?”那老妇并没有抬头,她仍然专心致致地看着雪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但她却说:“我在找我的儿子。”那老妇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她只是一个年老的疯子,但她的声音却非常清明,我说:“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怎么会在雪地里?”老妇的声音里有些许无奈,她说:“她们把我的儿子扔在雪地里,想冻死他,我要在他死以前找到他,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死。”我呆呆看着她隐隐知道事情的始末,这种后宫的残杀本就是老生常谈式的故事,我说:“你别找了,找了这么久还找不到,你儿子一定是被人救走了。”那老妇蓦然抬首,她昏黄的老眼中似乎有光芒一闪,她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说:“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她们都说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我一直在找他。现在好了,我知道他还没死,因为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人说他没死,这样她们就不会再说我是疯子了。”我心里不由有些酸楚,我曾经也想有一个儿子,这样我就可能会母凭子贵,但现在看着这老妇,我却又在怀疑,若是真得生了儿子,我是否也会成为一个四处找儿子的女人呢?
        那老妇眯起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说:“你是谁?你很美丽,你是大王的新宠吗?”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但那老妇却并不要我回答,她唠唠叨叨地说:“你这样美丽,大王一定会喜欢你,你甚至比我还美丽,你知不知道我曾是宫中最美丽的女人。”那老妇掠了掠花白的头发,她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的光芒,“所以大王让我做王后。”老妇忽然停了下来,她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有没有见过她,她非常狠毒的,你一定要小心她。”
        我愣了愣,正在想“她”是谁,那老妇却忽然转过身,我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去找我的儿子了,天气这么冷我不能让他冻坏了。”
        老妇蹒跚地开始她无休止的寻找,看着她北风中衰老的身影,我便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寒意似乎迅速地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握紧身上的裘衣,走回寝宫,温柔如春天的柔如宫中,侍女佩儿捧来一碗参汤,我拿起参汤一饮而尽,暖意立刻在我的体内化开,渗入四肢百骸中。

        这一年的冬天,田文到了魏都大梁,在魏公子无忌巨大而奢华的府坻中,他看见了略显憔悴的公子无忌。
        他觉得人生真是不如意,在他如此狼狈不堪时,让他见到了同为四公子之一的无忌。
        信陵君的府坻巨大而奢华,他看见流苏掩映中美丽的夜明珠,还有用来待客的鲜红的美酒。他想起自己在齐国的府坻,虽然人们都说东方的齐国富庶而多金,但他的府坻却远不及信陵君府奢侈。他看见公子无忌冷漠地从金碧辉煌的大厅中穿过,便如拂过树林的风。
        因为大雪阻路,所以田文只好客居在大梁。大雪纷飞的时候,他经常会站在结了冰的屋檐下看着东方,想象着齐国的临淄,猜测现在临淄是什么样的天气,他讨厌这种无休止的大雪,他觉得魏国的天气简直糟透了。
        他把手伸出屋檐,飘落的雪片很快在他手中融化,冰雪的寒意如刀般地刺痛了他的手心,他叹了口气,甩掉了手中的雪水。在他准备转身离去时,看见雾帘般飘摇的雪雾中,公子黑色披风的身影。
        他觉得公子最近有些奇怪,他记得有一天,他与公子弈棋时,一个魏宫的宫女匆匆而来,低声在公子的耳畔说了一些话,公子立刻推案而起,一贯平静的面容却无法掩饰眼中的惶急。
        公子匆匆而去,他听见身边侍从的低声议论,仿佛是魏王的一个宠妃被人下毒,昏迷不醒。他隐约记得魏王有一个宠妃在诸国间以艳名四播,是一个著名的美人,他却不懂无忌为何会如此惶急,他似乎看见了两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关系。
        田文在心中暗暗冷笑,他希望完美无缺的公子身上会发生一种叔嫂的丑事,若是这样,他狼狈从秦国出逃也便无伤大雅。他想起在赵国时因为别人的嘲笑而一怒杀人的事情,心中便不由暗生警惕。
        漫天的飞雪中,他似乎嗅到一缕淡淡地药香,他仰天长叹,忽然说:“我想离去。”田文在第二天的风雪中仓促上路,他觉得心里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伤,他想起去年的冬天,他决定赴秦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现在证明他终于还是赌输了。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康复了。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的午后,我喝了一碗人参后,便腹痛如绞,我手中的汤碗失手落在地上变成片片碎片,我看见一缕轻烟升起。
        在轻烟的后面,佩儿的脸惊慌失措却又努力镇定,于是我明白她出卖了我。
        接下来我听说公子手下的能人异士解了这种剧毒的鸩,我想在我昏迷不醒时,他必来看过我。一个冬天都在下雪或在阴沉的天气中度过,有一天太阳忽然出来了,于是我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果然没多久,天气开始转暖,万物也开始复苏,我看着窗外,不知自己在屋内躺了多久。
        我一直在等着公子来看我,但公子却再也没有来,我听佩儿说,在我昏迷时,公子从日到夜地守在我床边,把全国所有的医生都召进了魏宫,甚至派人请来了齐国、赵国和燕国的名医,但在我苏醒后他就再也没来。
        我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说不上心里的感受是喜还是悲,或许我心中根本就无任何感受。
        我看着镜中的容颜,看见的是苍白的脸和憔悴不堪的面颊,我觉得我原本非常明亮如点漆般的双瞳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我用力眨眼,却无法抹去,我抬首看窗外,觉得明朗的天空似乎也蒙了一层薄雾,我问佩儿,“外面起雾了吗?”佩儿疑惑地看着外面说:“没有。”我便不再问,但从此后,我无论看什么都仿佛在雾中。
        春天到了后,侍女佩儿又开始替我炼制独一无二的紫色胭脂,在炼制时她加入了大批紫蕊花的花瓣,于是胭脂中便会有一种我熟悉、亲切却又痛恨的味道。我知道她收了怜意夫人二十两黄金作为下毒的酬劳,但我也知道她对我下毒为得却是她自己。
        她嫉妒并痛恨我,她痛恨一个出身于大梁城东北角的人竟成为了她的主人。我仿佛听她说过她的父亲是宫中的掌书使,大小也算个官员,而她从小也是娇生惯养,我注意到她语气中的无奈和隐藏的怨恨,我觉得世事真是难料,我的父亲只是大梁城东北角的潦倒书生,但现在我却是她的主人。
        在我的病初愈时,她的父亲,前任的掌书使跪在我的床前痛哭流涕,他反反复复地请求我饶恕他的女儿。我的目光淡漠地从他的上方穿过,看着窗外深郁的紫蕊花,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大梁的东北角低贱的屠市中,我清脆的童音在说:“朱叔叔,我爸爸叫我来借一斤肉。”屠市中喧闹的噪杂声在我耳边一掠而过,我听见掌书使说:“我愿意代死,请夫人您无论如何放过我的女儿。”我转过头,看见佩儿漠不关心的脸颊,在她的神情中我看见了我曾十分熟悉的决绝和倔强。
        我忽然笑了,我昂天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无法呼吸。我拭去眼角边笑出的泪水,看见佩儿吃惊的脸,这一个冬天我都不曾笑过,我并非不喜欢笑,但生活中却并没有什么事值得一笑。
        我说:“是谁下的毒?掌书使你是不是知道是谁下的毒。”那老者停止了哭泣,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佩儿,你可知道是谁想下毒害我?”我看着佩儿倔强而年青的脸说:“我根本就不知是谁想下毒害我,佩儿你以后一定要注意我的饮食,不可以让外人随便接近,以免再有人想对我下毒。”佩儿怨毒地注视着我,她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杀死我?”佩儿转身冲出,她踢碎了魏王赐给我的白玉香炉。
        掌书使大惊失色,在他嗫嚅着不知说什么话时,我已不耐地说:“你出去吧!我会放过你的女儿的,其实她想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在田文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薛公。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满天的夕阳下,他母亲丽姬的华贵马车疾驰而来,他的养父母如常地恭恭敬敬地站在柴扉前迎接,而他则冷眼旁观。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在他看来她虚伪而做作。他讨厌她身上艳俗的衣饰和他脸上浓重的化妆,他觉得她仿佛永远带着一个白粉做的面具。
        在这个乡村他并没有什么朋友,每家的孩子都不敢和他接近,而田文也不屑于和他们接近,在他看来,那些穿着肮脏衣服的小孩低贱而粗俗,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他也不喜欢他的养父母,他们永远是那样谦卑倨谨,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差错。他知道他是与他们不同的,他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从他母亲华贵的车马和服饰上,他知道他父亲必是一个不同一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他为何被送到乡村,他时常在想他的父亲会否将他接回家去,如果不能的话,他的未来是否也会像这些乡村的普通农民一样终老于田间呢?每当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不寒而栗。
        他真怕这样的事会发生,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不情愿地发现这种可能正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接近于真实。
        夕阳如血中,丽姬水红色的衣袂在他的眼前一掠而过,他抬起头便看见他母亲若有所思的眼睛。
        “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他母亲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田文转过头,迎视着如血的夕阳,他感到心中漫漫涌起一丝狂喜,他一直期盼的事难道就要实现了吗?
        “我听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你的养父母说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说,但你却会想尽办法得到,其实有很多东西只要你开口要了,别人就会给你,”丽姬轻轻叹息说,“我每月来这里一回都在等你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但你却从不问。我曾经下过决心若是你不问,我便不讲,现在我还是忍不住。”田文漠然地扫视了他的母亲一眼,他觉得女人真是哆嗦,她们总是以为自己聪明而贤淑,其实她们只是一些外表漂亮却没有头脑的动物罢了。他想起他曾经养过的一只美丽的小豹,每个见过那小豹的人都说它美丽绝伦,但他却仍然将它杀了,用它的皮做了一件豹皮背心,并将美味的豹肉痛快地饱餐了一顿,他记得他的养父母惊恐的双眼,他觉得他们真是愚昧,这种没有头脑的动物再美丽又有何用,若是将它养大也许它会反嗜其主,不若现在杀了干净。他看着他的母亲,觉得她与那只小豹之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你的父亲就是薛地的君王,就是大齐国的栋梁之臣靖郭君是当今齐缗王的亲叔叔,”他的母亲顿一顿,她仿佛想看一看儿子的反映,但他却淡漠如常,丽姬轻轻叹了口气,她觉得她的儿子真是个怪物,她真怀疑他是否是她自己生的。也许五月节的孩子真的是不能养,于是她说:“因为你是五月五日生的,所以你的父亲让我杀死你,民间传说五月节的孩子会祸及门户。我却没有杀你,因为你毕竟是我惟一的儿子,但我现在却有点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像你这样一个奇怪的孩子,将来长大后会怎么样,我也不敢想象。”丽姬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情绪,她觉得自己的命真是不好,她辛苦了这么久,才终于能够在薛公府立足,但想不到她的儿子竟会在五月节那一天出生。她清楚地记得那些薛公的姬妾们幸灾乐祸的脸,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儿子偷偷地送到乡间,以免他被杀死,而且她也因此失去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宠幸。她忽然觉得五月节的孩子会带来灾祸也许是真的,至少他已给她的母亲带来了十一年的不幸。
        “我今天就要把你带回薛公府,你是否能得到你父亲的宠爱,或是会招来杀身之祸就看你自己了。”丽姬深思地凝视着她儿子的眼睛说:“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田文不屑地抬起头,他说:“我当然会回去,为什么不呢?他是我的父亲,他必会以我为骄傲。”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在魏宫御花园中召开的春宴中,我看见了正在垂柳下与一个青衣道士弈棋的公子无忌。
        春风乍暖,柳枝吐翠,我身着深紫色的衣裙,唇上涂着柔如宫秘制的淡紫色的胭脂,在次第的宫宇间,我知我便如神仙中人。当我出现在御花园时引起了一片如浪潮般掠过的赞叹,我抬起头,仪态高雅地走过垂柳枝畔,衣带春风,拂过正在弈棋的棋盘,在新绿的柳枝中公子淡漠的面容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想起在去年的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无忌时,便是同样的情形。也是在同样的季节,仿佛是在同一棵垂柳下,那时公子仿佛并不曾见我,这不由使我暗生警惕。
        在觥筹交错间,我将杯中鲜红的酒一饮而尽,这是来自异域波斯的著名美酒,在透明的杯中,我见到公子漫不经心的注视和眼中一掠而过的惊艳。
        我长舒了口气,难免心想:“原来他也可和众人一样。”于是便与宫人肆意笑诌,忽然察觉心中难以掩饰的轻狂。
        宴会的高潮时,我已有几分醉意,倚在魏王身边,却不时轻瞟公子,公子仿佛专心弈棋,不再看我一眼,但我知他心中有个眼必在看我——也许只是错觉。
        传信使匆匆而来,在魏王身边说了几句话,于是花园便安静了下来,魏王说:“无忌,你觉得如何?”公子无忌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我听见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意味,“天气和暖,赵王和平原君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狩猎,我以为并非入侵我国边境,大王何不等下一个传信使到了再作决定。”我听出公子语气中不容置疑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了他在魏国的权威,即使在魏宫的御花园中,在与道者对弈时,他也操纵着魏国的命脉。
        众人依旧谈笑,依旧觥筹交错,仿佛这件事已不存在,但我却见到了魏王脸上的不安,他狐疑地注视着公子,在他的眼眸深处我看见了一把暗藏的可伤人于无形的剑。
        喧闹的御花园中,公子无忌如太行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高高在上,难以驾驭,他的眼眸如风般的拂过我的脸,仿佛并不曾见我,但我想他其实还是看见了我。
        第二个传信使带来了与公子所料相同的消息,魏王似乎松了口气,但我却见到他眼中的剑更加犀利。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你仿佛什么事都知道。”公子伸手拂乱了棋局,那道士忽如其来的说:“公子输在心有所虑。”公子淡然一笑,便如春日的阳光,温暖却倦慵,他说:“臣有门客在赵王的宫殿中,能知道赵王的隐事,这件事他早已知会我了。”时至今日,我仍然可觉出公子在说这几句话时语气中不经意流露的淡淡的傲意,我看见公子淡然的面容上所带的倦懒的意味,我忽然明白他为何看起来永远如此冷漠,若是一个人已将天下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又怎会不冷漠呢?在他身上的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是阴柔却又强悍的,就是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魅力,使他周围的人不由地陷入其中,而逐渐无法自拔。
        我慢慢地坐在魏王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轻袍缓带的公子,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
        怜意说:“你身体好了吗?听说有人给你下毒?”怜意冷冷的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怨毒。
        我淡淡地说:“幸好我命大,竟然没有死,”我看着怜意的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怜意转过头,她故作不经意地环视着御花园,我听见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去问掌宫监,”她塞了颗莆萄在嘴里,忽然直视着我说:“你不会以为是我下的毒吧?”我抬头看天,天上白云飘渺,我心中明亮如水,其实谁下的毒还不是一样,我淡淡地说,“其实我们都知道是谁下的毒。”我与怜意的目光不经意地接触,我们看见双方心照不宣的神情,在这一刻,我们是无比神似的。我转过身,我并不恨她,若我是她,也许我也会如此,如果没有我的话,她早就是王后?但因为有了我,她却一直无法如愿,而我只是一个出身如此贫贱的女子。
        怜意说:“公子真是人中之龙啊!”我默不作声,我不知她想暗示什么,怜意转到我的身前,她怨毒的眼中带着某些狂热之色,她说:“是公子治好了你的毒,他对你可真好啊 !”怜意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暧昧的意味,“听说你昏迷不醒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你的身边。”春风吹过,枝头早放的桃花轻拂过我的眼帘,我觉得眼中一阵酸痛,我说,“公子真是个好人,无论对谁都那么好,你知道公子有门客三千吗?若他不如此,他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门客呢?”怜意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将染满果汁的手毫不在意地在衣襟上抹了抹,说:“谁知道,我只是个宫里的女子,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她转过身说:“桃花开的真好看,我就是喜欢桃花。”从枝头摘下一枝桃枝,她说:“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你总是打听男人的事吗?还是只关心公子的事。”我沉默不语,我知道怜意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隐约猜到事情的真相,但在没有证据前,她却又不能以此事胁迫我,因为无论如何,无忌公子毕竟是魏国举足轻重的人,即使是怜意也必不敢轻举妄动。
        我看着喧闹的御花园,心中忽然升起难耐的烦躁,我讨厌这种无休止的宴会笙歌,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人的嘴脸,其实我本不属于这一群,宫廷斗争几乎送掉了我的命,我却不得不在凶手面前笑脸相迎。
        我站起身走回柔如宫,一墙之遥的柔如宫清冷无比,我看见桌上有一个锦盒,上面放着写在织锦上的信。
        我展开织锦,便看见上面写着:如姬夫人如晤:忌不辱使命,终使客斩仇人首奉上,望夫人笑纳。忌再拜,叩首。
        我愣愣地看着白色织锦上俊逸的字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大梁城东北角一别至今已有半年,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无望,想不到公子真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信人。
        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楚,泪水滴落在织锦上晕开了黑色的字迹,墙外笙歌从柔如宫清冷的宫殿中穿过,有一种凄艳哀绝的美。
        齐缗王三十三年,孟尝君田文告老还乡,退居于薛。
        在薛的乡间,寂寞的田园生活中,田文想起自己辉煌的前半生,他很想知道现在赵国的公子无忌过得如何,也许不会像他这样潦倒吧!
        他想起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的情景,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长发飘逸的年青人。不知为何在他的身上,他隐隐看到了公子无忌的身影。
        他并不喜欢这个叫魏子的年青人,在他刚刚到孟尝君府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他,他便不喜欢。也许是因为那年青人高大而俊美吧!
        其实上天并不一定很公平,像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世胄显贵的人,竟然身材短小,相貌丑陋,这一直是他生平引以为憾的事情,但他却无力改变。他可以赁借自己的机智从薛公的四十个儿子中脱颖而出,最终世袭爵位;他可以掌握齐国大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却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想起在他十一岁时,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靖郭君时,靖郭君曾说过的一句话:“五月节出生的孩子,长大了以后会和门户一样高,这样会为害家门的。”他立刻很睿智地反问:“一个人的命运,到底是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门户?”他看见他父亲迟疑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问题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里暗暗冷笑,靖郭君又如何,也不过是相信市井谣言的愚人罢了。“若是受命于天,我已出生,就算再杀死我也于事无补,若是受命于门户,只要将门户加高,我便不可能长到门户这样高,那么也便无从危害家门。”他的父亲靖郭君听了这些话果然没有杀他,但他也并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宠爱,他的父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命令仆人将他带进后宅,从此后靖郭君便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他。
        五年后,他的父亲一病而逝,田文从未料到在靖郭君死的时候竟会以他为后嗣,他虽是处心积虑,处处努力表现自己的才能,但却从未博得他父亲的赞赏,无论他有什么好的建议,他的父亲永远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曾以为他已无力改变他父亲对他生日的偏见,但就在此时,他竟忽然成了下一代的薛公。
        在薛的乡间,已老迈的孟尝君抚摸着家里的门户,他不知自己身材为何会如此矮小,难道十一岁那年说过的话,竟真得应验在他的身上。从那以后,他的身体便艰于成长。
        若非如此,他也许不会遣走魏子,其实那年青人并没有犯什么错,那时他命魏子去收租,但魏子去三次都空手而返,他问为什么,魏子说是见到一个贤者贫苦无依,而将所有的租金都资助了他。当那飘逸俊美的年青人说这些话时,在他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公子无忌,于是他便赶走了他。其实他并非什么大的过失,而且孟尝君本就是以贤德喜客著称,但他却仍无法容忍这个年青人,也许在他的心底,他一直在嫉妒着他,就像他一直在嫉妒着公子无忌。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独揽朝政也正在被他的堂兄齐缗公深深地妒恨着,在他的堂兄罗织罪名想要处死他时,正是魏子曾资助过的那个贤者以自刎于宫门前来力陈田文的清白,而终于使他免遭一死。
        人生真是奇怪,四年前他一怒遣走魏子,四年后他却是因魏子的原因而逃脱生天。
        田文喟然长叹,他回忆着他的前半生,想起他的母亲在带他回府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你愿意留在乡间。”
        魏安嫠王二十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在长平大败赵国的军队,坑杀俘虏四十余万人,进而直逼邯郸,赵兵元气大伤,沿途的抵抗寥胜于无,不数日便被秦兵包围了邯郸,当此之时,邯郸的形势正是危如累卵。
        这几日,我一直有一个预感,我觉得公子无忌必会有事求我。想起那一日在露华宫召开的盛大的洗尘宴上,那个秦国特使的颐指气使和公子黯然的眼神,我便知道摇摆不定的大王,最终还是被秦使说服了。
        柔如宫中的紫蕊花开始盛开了,才是初春的季节,那深紫色的花朵便已开放,于温暖的阳光下有一种如骨噎喉,不吐不快的深郁。
        我对身边的侍女佩儿说:“你看这紫蕊花是否十分下贱,才刚下种没几天,现在就长得这样好,我看有朝一日它必会长满整个魏国的宫殿。”佩儿疑惑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倒觉得这紫蕊花很美,美丽得象夫人一样。”我的唇边慢慢地挂起了一丝冷笑,凝视着那片绚烂的紫蕊花,我难以压抑心中厌恶的感觉,我淡淡地说:“不错,这花的种子本就是我从大梁城的东北角带来,移植入宫内,果然与我十分相像。”佩儿大惊失色,连忙说:“夫人,佩儿不是那个意思,佩儿该死,佩儿不懂说话,只会惹夫人生气。”我淡然一笑,看着佩儿惊慌失措的脸,心中泛起了一阵莫名的快意,“我又没有生气,你说得不错,这紫蕊花确是像我一样,否则我也不会把它的种子带进宫里来,它虽然很美丽,但它确也是一种低贱的花,低贱的就像大梁城的东北角一样。”凝视着阳光下那些深郁得无法化解的紫色,我不由想起半年前在大梁东北角与公子的偶遇,想起那个低贱肮脏的屠市中,公子高雅出尘的洁白身影,我心中便不由得有些迷茫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与公子的差别便如这春日的阳光与阳光的紫蕊花,他仿佛永远是那样高贵、自然、坦率如阳光使周围的人被他所吸引,而我无论表面上是多么得完美无缺,却永远都无法摆脱低贱的印记。
        低叹一声,我心知我的一生终将离公子越来越远。

        佩儿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战战兢兢,“夫人,候嬴求见。”“候嬴?”我半转过身,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我凝思了半晌,对佩儿说:“佩儿,你说我见不见他呢?”佩儿垂头说:“夫人高兴见就见,夫人不高兴见就不见,全看夫人的意思。”我从窗口走到软榻前,依在软榻上想了想说:“那你就对他说,我不想见他。”佩儿答应着退了出去,但我知候嬴必不会走,果然没多久佩儿又禀报说:“夫人,候嬴说不见到夫人他就不走。”我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说,我是让侍卫把他扔出去呢?还是见他呢?”佩儿想了想说:“夫人既然不想见他,就叫侍卫把他扔出去吧!”我面色一端说:“谁说我不想见他,”佩儿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淡淡地说:“也许他是公子派来的,我怎么能不见他呢?”看见佩儿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轻叹一声说:“佩儿,你去跟他说,让他爬进来,我就见他。”
        佩儿答应着出去了,我知在她的眼中我已越来越不可理喻,我自己也知道别人看来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但我却无法压抑我的情绪,一种无比深浓的疲倦的感觉正在慢慢地占据了我的心,使我难以负荷,我咬了咬唇,又想起了公子轻袍缓带的身影。
        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袍的候嬴果然爬进了我的宫殿,看着他衰老的身躯辛苦地在地上爬行,我心中竟有了一丝歉意,但我骄傲倔强的个性却不允许这丝歉意的存在,于是我只是淡淡地说:“候先生,我只是和你开玩笑,你又何必当真,佩儿还不快把候先生扶起来。”
        候嬴衰老的身躯在佩儿的扶持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挥了挥手说:“先生请坐吧!”候嬴却躬着身子,说:“在夫人面前,怎么有候嬴坐的地方。”我淡淡地瞟了一眼他花白的胡须,想起年少时我曾爬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抓他的胡子玩,然而时移事迁,时至今日,一切都改变了,我说:“不坐就不坐吧!先生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情吧?”
        候嬴略微沉吟了一下,我看见他眼中一空而逝的狡黠光芒,然而面颊却麻木不仁全无一丝表情。我心里暗叹,难道他真如公子所说是个智计无双的人,还只是一个衰衰的老者呢?
        候嬴说:“夫人进宫也有四年了吧?觉得这宫内的生活如何?”
        我皱了皱眉,知道他又开始玩他的花招,于是我垂下头看着我手指上系的一根深红色的丝带,这种丝带的颜色使我的皮肤显得异常娇嫩美丽,于是我想是否应该裁制一套这样的新衣呢?
        候嬴等候了良久,见我并不回答,于是他轻咳了两声,说:“我看着夫人长大,知道夫人是个秀外慧中的奇女子,所以老奴就直说了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瞟他一眼,继续想我该将新衣裁成什么样式的呢?
        候嬴说:“现在秦国百万大军围攻邯郸,邯郸城破只是指日可待,大王虽然派晋鄙率十万大军援救邯郸,却由于日前秦使使魏的关系,而心生怯意,唯恐一旦赵国不保,秦国必先加兵于援助赵国的国家,因而命晋鄙只取观望的姿态,不可冒然进兵。但邯郸的形势却已十分紧急,如若继续如此的话,邯郸势必难以保全……”我忍不住打断候嬴说:“先生,这些事我都知道了,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候嬴麻木不仁的老脸神色不动,眼中却掠过一丝奸险的笑意:“夫人,赵国被灭后,秦国必然会加兵伐魏,所谓唇亡齿寒就是这个道理,目前我三晋与秦国直接接壤,正是秦国东征的必由之路,而赵国则是首当其冲,一旦赵国被灭,强秦下一步必是来我魏国,届时生灵涂炭,夫人这柔如宫也必是难逃一劫啊!”我淡淡地说:“可惜这种事情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所能有所为的,先生何不与公子去说呢?”候嬴说:“目前的形势,以公子的绝顶聪明怎会不明了于胸呢?只是苦无解救之法。”我故作吃惊状,说:“怎么,连公子都没办法吗?”候嬴目光闪动,我知他终于要提出要求了,果然他说:“老奴倒有一法,只是诸多借助夫人之处,不知夫人可否念在魏国的社稷江山,助老奴一臂之力呢?”我含笑看着候嬴,却不问是什么办法,只淡淡地说:“先生果然是才智无匹,连公子都无法可施,先生竟会有万全之法吗?”
        候嬴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的神情,他连忙躬身说:“老奴所想的办法实在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其中作为必有龌龊下贱之处,公子高义,所用之计也必是坦荡高尚之策,不若老奴不择手段,只求结果。”我淡淡地说:“先生这个下贱的伎俩,看来只有与先生同出于大梁东北角下贱之地的我可以助你完成了。”候嬴愣了愣,我看见他衰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耐的神情,但他仍然毕恭毕敬地说:“夫人千金贵人,老奴怎可与夫人相提并论,只是此事确有借助之处,望夫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霍然起立,说:“我为何要看在公子的面上?”候嬴说:“难道夫人忘了是谁帮夫人报的父仇。”我冷冷一笑,说:“不错是公子命人斩下仇首,但这并非我要求他所为,而是他自己要这样做,我可不领他这个情。”候嬴淡淡地说:“但当日若非夫人在公子面前哭诉,而公子日理万机,想来必无闲心去管夫人的闲事吧!”
        我愣了愣笑说:“这么说,先生是代公子来讨回这个人情了?”候嬴沉默不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说话就等于是默认,我慢慢地踱到窗前,窗外的紫蕊花绚烂如紫霞,我说:“先生看我这柔如宫中的紫蕊花与大梁城东北的相比如何?”候嬴淡淡地说:“较之大梁城东北之贫贱之花更加美丽了,但无论多么美丽它毕竟与大梁城东北的紫蕊花是同根而成。”我说:“先生的意思是否在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来历?”候嬴说:“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请求夫人帮助。”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先说说看,你要我怎样助你。”候嬴说:“老奴想请夫人偷窃大王的虎符,这样公子便可以合符救赵了。”我淡然一笑,早有了然于胸的预感,当今之计,公子若要救赵,也唯有窃符夺晋鄙之军一途可行,我说:“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过,先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吧?”候嬴忽然双膝跪地说:“夫人,老奴蒙公子知遇之恩,早已愿一死以报公子,夫人自幼便有异于人处,更何况公子深恩,当此之时,夫人是否在于大义与生命之间有个决断呢?”我淡然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为公子死啦?”候嬴说:“难道夫人不愿为公子死吗?”我愣了愣,心中一片茫然,我会否为他死呢?我垂首不语,不由想起公子轻袍缓带的身影,想起公子淡然的笑容,想起第一次奕棋时的见面,想起他为我斩杀仇人的恩义……我会否为他死呢?
        我垂首不语,窗外紫蕊花摇曳风中,候嬴在旁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在他的眼中有了然于胸的神情,我叹息一声说:“先生请回吧?这件事我会考虑的!”西风愁起,我迎风而立,魏国深秋清明的天空下,我问自己:“我会否为公子死呢?”

      第二章 赵胜

        我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在那时周朝已是名存实亡,而七个国家之间则是明争暗斗,摇摆于合纵连横间,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只希望能够在别国间的战争中得到好处。这样纷乱的一个年代正应该是成就英雄的时代。
        而我则常常会想,我到底是不是英雄呢?
        我是一个十分出名的人,人们都传说我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说我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世无双,因此很多人都以能成为我的门客为荣。那时豢养门客蔚然成风,许多重要的人物都以自己所养门客数目的多少和门客的贤能程度作为自身贤与不肖的一种写照,于是王室的成员就想方设法的宴请贤士,以达到门士众多的口碑,而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无论何时,我都是众多赵国少女的偶像,她们以能近我为荣;我更是很多贤士的主公和好友,他们都以能事我为傲。表面上看来我是如此完美无缺,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人可与我相提并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在深深地嫉妒着一个人,这种嫉妒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我甚至会因为梦见他而霍然惊醒。这时我便会想起他轻袍缓带的身影,想起他旷世无双的学识;我就会想,什么时候我才能超越他,我才能摆脱久居人后的耻辱。
        每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心里便会变得一片冰冷,因为我知道终我一生我都无法真正地超越他,有时我甚至认为他实在不该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或者他只是我的一场恶梦。然而他却不可避免地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在我的周围,他就是我妻子的弟弟——魏国的公子无忌。
        在我二十岁那年我亲自至大梁城迎娶魏国著名的无尘公主为妻,并与她的弟弟魏无忌成为好友,但在我回到赵国以后,我发现公子无忌竟成为了我的一个梦魇。
        时光飞逝,从那时到现在已是四年过去了,但我却仍能清楚地记起四年前在魏国和暖的春光下那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
        那时无忌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名动诸侯,我记得在正午的阳光下,无忌的额角光洁而睿智,他抬头看着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无忌的眼睛时我便发现我已开始喜欢这个少年,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无忌就是这样的人。在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竟会也是他,是那个一见面就抓住了我的心的瘦削少年,是那个游刃于东方六国,独力维持着东西平衡的强者,是那个率领八万魏军击败百万秦军的围困,将赵国挽救下来的英雄。
        他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里最痛恨的人。
        从那时起,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无忌,他会否也像我这样呢?但这却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我就会发现,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无忌会怎样做,他仿佛永远是一个离我很远的谜。
        我曾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姬妾,她来自越地,面容白皙而美丽,身体轻盈,舞蹈时有若飞仙,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越姬。我曾沉迷于她美丽的身体而无法自拔,但我却在非常爱她时,不得不杀死了她。
        在我的邻家住着一个自小跛足且面貌丑陋的人,我经常会设法接济他,但每次他都将我的钱物退回,我并不在意,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我的接济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礼贤下士、重士轻财的贤人而已。我并非刻意去经营我的名声,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游戏,我乐于将周围的人玩弄股掌间。通常以我尊贵的身份,若是折节下交的话,必然会使对方感动至痛哭流涕而一心一意听命于我,难得有几个不为我权势所动的人,那么最后可以征服他们的心,对我来说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无人时我经常会暗想,若那些一心一意效忠于我的所谓贤士知道我心里如此游戏的想法,不知他们会否泣笑皆非?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也许在骨子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足以担当重任的人。
        有一日那跛足人忽然来拜访我,我本以为他已被我感动,谁知他竟对我说,我的爱妾越姬在楼上看见他提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不能忍受这种羞辱,要我将我的爱妾的头给他。
        我乍听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奇怪竟会有人提出如此过分的请求,但我仍压下恼怒,含笑说:“先生请回,我会派人把她的头送给你。”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便想起了越姬轻盈的身子和一双纤细修长的腿,与眼前这个丑陋的瘸子相比,这种天壤之别简直是一种会刺痛人心的讽刺。
        我命人将越姬叫到我的面前,她并不知大祸将临头,打扮得异常娇艳美丽,她必是想抢回因为无尘到来的原因而失去的宠爱。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想起过往曾经的恩爱,想起她美丽柔滑的双腿于指尖所留下的丝缎般的感觉,想起她翩翩起舞时曼妙的身姿……
        我说:“越姬,你快乐吗?”越姬愣了愣,有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迷茫之色,但她马上撒娇地依偎在我的身上说:“公子,你已经好久没有召见过越姬了,越姬天天想你,想得心都痛了,怎么会快乐呢?”我含笑看着她做作的脸,想起那个胆怯的越地少女,在初进入平原君府时美丽而干净的脸,那时就是这种干净吸引了我,使我深深地迷恋上她。然而人世几世,现在越姬的身上已再没有那个单纯少女的影像,而完全和一个宫廷贵妇一样,每日只是苦苦思索如何与别人争宠,如何用金粉锦缎将自己装饰起来。到底是谁改变了她,难道是我的平原君府吗?
        越姬推了推我说:“公子,您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只顾盯着人家看?”我笑了笑说:“越姬,你和刚进宫时不同了!”越姬甜笑说:“怎么不同,是不是比以前丑了?”我含笑说:“怎么会,当然是比以前漂亮多了。”越姬把身子俯在我的怀中,撒娇地说:“公子,你好坏啊!”我的手无意识地抚着越姬的背,漫不经心地说:“越姬,刚刚隔壁的瘸子来找我,说你看见他提水,忍不住失声大笑,是真的吗?”越姬微微一愣,她的眼中迅速地掠过了一丝怨毒之色,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却只见到我的笑意,于是她坦率地说:“是的,我是曾笑过!公子,公子……”越姬轻轻摇着我的身子说:“您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可笑,一拐一拐的,简直像个鸭子。”越姬掩口而乐,我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越姬的笑声慢慢地变得尴尬起来,她疑惑地说:“公子您怎么了,您生越姬的气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仍含笑说:“我并没有生气,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生气呢?不过……”我还没有说下去,越姬已经兴高采烈地说:“我就知道公子不会生气,公子怎么会为这样的小事气越姬。那个瘸子真是个讨厌的人,竟会为这种小事麻烦公子。”我轻叹一声说:“越姬,你知道他要我怎样惩罚你吗?”越姬愣了愣,她疑惑地说:“惩罚?”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说:“公子您会惩罚我吗?”我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他要我杀了你!”越姬身子一震,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小心地说:“公子您不会为了这件小事就要杀越姬吧?”我轻叹一声,手指抚上越姬美丽的双腿,我在上面贪婪地抚摸着,心中已有了决定。我说:“越姬,也许你不到平原君府会更幸福一些。”越姬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异常,她疑惑地注视着我,轻声说:“公子,您真得会为了一笑而杀我吗?”我含笑看着她说:“若我不为一笑而杀你,我又如何使天下人服我?”越姬的双唇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如秋风中枝头的树叶,“公子,您真得如此狠心?难道您忘记了越姬曾是您最宠爱的人吗?”我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我说:“即使你现在是我最宠爱的人,我还是会杀你,何况你根本不是。”越姬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眼中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冰冷的恨意,她淡淡地说:“如果是无尘呢?你会不会杀她?”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仍然含笑看她,我觉得我的嘴都快笑酸了,可是我却无法忍受这种滑稽的感觉所带给我的刺激,我几乎已要哈哈大笑。我说:“越姬,无尘与你不同。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越女,杀了你,就算是你的亲戚也不会认为我杀得不对,而天下人只会说我重士轻色;而无尘却不同,无尘是魏国的公主,如果我杀了她,魏国的公子无忌……”说到这个名字时,我稍稍顿了一下,我感到心里的冰冷,“他必会找我算帐,那时赵国就危险了。”越姬吃惊地看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眸慢慢变得冷静起来,我也看见她眼中的鄙夷之色,我心中一片冰冷,脸上笑意却越来越浓。越姬淡然一笑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
        越姬的头已被我装在锦盒中派人送给隔壁的瘸子,我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是什么感觉,我一直在想着越姬最后说的一句话,“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天空中飘着一朵朵洁白的云,我长久地凝视着蔚蓝的天空,默默在心中询问自己:“我到底是怎样的人?”赵国的春天总是会有这样晴朗的蓝天,我却并不会去注视,我的生活一直离天空太远,我是一个主宰赵国生死存亡的成功的政客。浮云飘渺,变幻莫测,我想起我问越姬的话:“你快乐吗?”不知何时,无尘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忽然惊觉,便看见无尘酷似公子无忌的大而哀伤的眼,我看见无尘眼中的哀愁,我知道她必是为越姬的事而来找我。我说:“如果是无忌,他会否这样做?”无尘默默地注视着我,她眼中的哀愁似乎已从眼眶中溢出,而淡淡地飘满了我周围的空间,我的心仿佛更加寒冷,我已知答案。无尘说:“无忌决不会为了一笑而杀人。”我仰天大笑,我无法抑制心中滑稽的感觉,我说:“人人都说公子无忌重士轻财,贤能无人可出其右,难道士人与美女之间,他会选择美女吗?”无尘轻轻叹了口气,“胜,你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你为了超过无忌而费尽心机,但你可知道你到底不是无忌,也许你会觉得做一件事时,你在按无忌的标准去做,但无忌却恰恰不会这样做,对无忌来说,人命是他非常重视的东西,他决不会为了虚名而轻易攫取别人的性命,但你却不同。你只求结果,并不计较这过程中会牺牲多少人命。胜,你不是无忌,你永远不会是无忌。”我看着无尘忧伤的脸,觉得弥漫在我周围的哀伤气氛已在慢慢地侵入我的肌肤,我开始感到无法压抑的恼怒,我忍不住冷冷地说:“为什么你老说我比不上无忌,为什么你总要把我和他比,你忘记无忌只是你的弟弟,他无论如何好,都永远只是你的弟弟,而我却是你的丈夫,是你要依赖一生的丈夫,难道你宁可你的丈夫不如你的弟弟吗?”无尘轻轻摇头,她说;“胜,你又何必如此,并不是我要把你和他比,而是你自己在不停地与他比较,你无论做什么总是想无忌是否会这样做,但是你为何要用无忌的标准要求自己呢?难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名动诸侯的四公子之一吗?为何与无忌相交后你会变得对自己这样没有信心呢?”我无言以对,只感到自己冰凉的心,窗外天空蔚蓝,浮云飘渺,一朵黑色的雨云慢慢地出现在赵国美丽的春天的天空中。
        这一年的春天,秦将白起率百万大军围困邯郸。
        我并没料到去年十月在长平之战中做出派赵括领军出战的错误决定竟会导致今日如此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仍然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赵国的宫殿中侃侃而谈的风采,那时他丰富的学识和清晰的头脑征服了所有的人,即使是著名的将领廉颇在他面前也相形见绌。
        而长平之战竟会是他人生的终点,我想起那个忧伤的老妇在大王的宫殿中具有预见性的陈词,她的悲哀不仅是为了她的独子赵括,也为了长平被坑杀的四十万的赵军。我仍然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邯郸时,整个赵国都城的惶恐不安。我记得赵王的脸色一下变得毫无血色,而宫殿阶下整齐肃立的文武大臣手足无措地窃窃私语。我听见宫城外邯郸的百姓哭泣的声音,那哭声由日到夜地由四面八方传入宫中,延续了三个月还未断绝,这种不停的哭泣使邯郸城所有的人都无法在夜里成眠,致使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灰败无比。
        在这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我的麻木不仁,我并不觉得哀伤,也不觉得忿怒,我看见别人的哭泣,也看见有些健壮的人自发组成敢死队,要杀死刽子手白起。我心里暗暗冷笑,悲哀又有何用,悲哀并不会使死人复活,而那些扬言要杀死白起的人则更加可笑,以乌合之势,只会使赵国死去更多的男人。
        我下令将这些人看管起来,一直到他们冷静后才能释放。我看着赵国的街道上穿着黑衣的妇女,就仿佛看见了赵国已动摇了的国本。
        这种席卷全国的哀伤一直到今年的初春才有减弱的趋势,就在这时,白起率领百万大军包围了邯郸。
        赵惠文王十年四月,我决定到楚国向春申君求助。

        赵国的春天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在一片春光明媚中,我经常会率众至赵魏的边境狩猎。遥望南方的魏国,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大梁城优美的城池和奢华的民风,我并不喜欢大梁,因为与邯郸比起来,它显得过于华美。柔和的春风从南方吹来,便如大梁城那少年淡淡的笑容,这时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便觉到一丝寒意,他温暖的笑容在我眼中便如太行山顶的冰雪。
        我会不自觉地跨入魏国的边境,然后再离开。看着那些魏国边境驻守者警惕的眼,我的心中便有一丝快意,我希望这种故做不经心的行为会使魏王和公子无忌觉到一丝困扰,但是料事如神的魏无忌是否会猜透我的心思呢?
        今年的春天却一切都不同了。
        我看着无尘哀伤的脸,说:“明天我就要去楚国了……”无尘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但无尘却仍然没有说话。
        我淡然一笑,走出了我巨大的书房,温暖的阳光立刻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在杨柳树旁,我看见一个中年儒者倚在低矮的树枝旁,他身穿一件奇异而可笑的红色长衫,手中提着酒葫芦,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隐约中觉得我的门客中仿佛有一人经常被旁人嘲笑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者。
        我转过身,我不想又被人打扰,但那个人却很及时地说:“公子明天就要去楚国了?”我叹了口气,已猜到了他下一句话是什么,我转身说:“是的。”那人并不向我躬身行礼,他仍然拘傲地依在树干上,目光飘忽不定地游移在天空中,我注意到他鲜红的衣襟上的酒渍,我皱了皱眉,我并不喜欢这种桀傲不逊的品质,我淡淡地说:“先生何以教我?”那人低下头,我看见他从眼皮低下偷偷地斜视着我,他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听说公子要挑选二十个智勇双全的人一起去楚国,但现在却只找到了十九人,第二十人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回头看了看仍在吵吵闹闹争论不休的议事厅,又一次觉得无法压抑的烦躁,那个人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喃喃自语说:“真是一群饭桶。”我瞟了他一眼,说:“先生有什么高见?”那人凝视着我,故作冷漠的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欲望,他忽然一跃到我的面前,身手敏捷而灵活,这多少使我吃了一惊,他热切地注视着我说:“带我去,我会让你成功。”我皱了皱眉,退后两步,和别人过分的接近使我全身不自在,我说:“你凭什么这样说?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我凭什么该相信你?”那人微微冷笑,他说:“不凭什么,但你现在却已经没有选择。”我愣了愣,有点不耐烦地想,这个世界上狂妄的人真是太多,我漫不经心地折下枝头一朵刚刚盛开的花朵,说:“是吗?”我已准备转身离去。
        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耐,他跨前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公子无忌(完)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外一章 黄歇

          楚国初秋的清晨,风凉如水。
          我并不习惯早起,但今日却起得很早。步出寝宫雕刻精美的石阶,我发现楚宫的清晨看来竟是如此地陌生。
          广阔的庭院中没有一个人,那些昔日忙忙碌碌的侍女和宫监都不知了去向,清冷的气流从楚宫空旷的宫殿中拂过,穿过我的身体,我并不觉得冷,在这一瞬间,我仿佛也成了这气流的一部分或远或近地飘满了这座几百年的宫殿。
          漫步在宫院中的闲散的鸟类,忽然惊起,它们飞落的羽毛若白若灰地弥漫我的眼帘,我凝神去看,在四散飞逃的鸟群中似乎有我江南幅员辽阔的楚国的悲哀。
          我说:“那些人呢?他们去哪了?”跟随在我身后的小宫监如意儿说:“有一些遣散了,还有一些正在整理行装。”我默然不语,知道这必是母后的意思。在我生命的十四年中,她操纵了楚国的一切,我的生命和王位仿佛都是为她的意志而存在。
          飞逃的鸟群有些已经没有踪影了,有些却在盘旋了两圈后又落回了宫院,那是我的表姐,李凤养的宠物,我说:“这些鸟为什么还不走?难道它们还留恋这里吗?”如意儿若有所思地说:“大王,这些鸟儿在宫中养熟了,就算把它们放回天空,它们也会飞回来的,因为离开了宫中它们根本就没法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并非不懂,但我却喜欢如意儿在说这句话时意有所指的语气,这会使我联想到我自己。
          于是我说:“鸟是如此,人又如何?”如意儿凝视着我的脸,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怜悯和悲哀,他说:“大王,人和鸟不同,人离开了这里还是能活下去的,就算活得不好,也还是能活下去的。”我默然不语,但心里却想,真得能活吗?我对如意儿说:“你呢?你想走吗?要是你想走,我可以特准你离开。”如意儿垂下头,他说:“大王,我不走,我四岁就进宫侍候大王,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现在就算叫我离开大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我就是大王养的鸟。”我轻轻叹息,中人是不敢离开宫廷的,但对于这种回答我也松了口气,若是没有如意儿在我的身边,我必会觉得茫然无助。
          我说:“我不想去秦国,我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秦国?要是秦王杀了我怎么办?”如意儿轻声说:“大王,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们一定要去秦国,这是太后说的。”我冷淡地说:“你就知道太后,你好像忘了我才是这个国家的大王,楚国的臣民应该听命于我才对,为什么现在每个人总是在说太后说怎样,太后说怎样呢?我看我这个大王让给太后做算了!”鸟羽慢慢飘落,铺满在楚宫的地面,就像一场早下的雪,我踏足在这片鸟类羽翼的雪地上,环顾这一带青砖青墙,心里有难言的悲哀。
          早朝的钟声划过凄冷的天宇,我漠然得注视着楚宫深赭色的宫院,还会再有人来上朝吗?
          我对如意儿说:“走吧!我们到市集上去吧!”如意儿有些迟疑地说:“太后是不允许大王到市集上去的,若是太后知道奴才带大王到市集去,奴才怕太后会生气。”我淡然一笑,觉到心中的悲哀,我说:“你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吗?!”如意儿默然不语,我喟然长叹,转身向后宫走去,这个时候是我应该向太后请安的时候了。
          我忍不住大声说:“我恨透了这个该死的宫殿,我宁可去作俘虏!”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宇中传开,引来了一声声的回声,于是四周便充满了“俘虏……俘虏……”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快意,于是我又大声说:“你的儿子,楚国的大王终于要作俘虏了。”
          在凤仪宫的门外,我见到了我的表姐李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这里来,难道她也是来向母后请安的吗?这有点不太可能。在整个楚宫中,她是唯一一个不怕我母后的人。她从不向我的母后请安,也从不遵从母后的命令,不仅如此,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违抗,我知道她的生活就是以怎么让母后难过为乐。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的母后会一直忍耐她,根据我的经验,不服从母后的人,早就被她杀光了。
          我的表姐李凤看见了我,立刻不怀好意地说:“乖儿子又来请安了?”我在心里叹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是这样讨厌,虽然楚宫中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讨厌她,却没有人敢得罪她,若是有人敢使她不好受,她便有办法让那个人不好受十倍。但我却不怕她,我是楚王,我应该是这个宫中最大的人。我说:“你干什么来了?难道你也是来请安的吗?我记得你从来不向母后请安的,是不是你怕了?”李凤哧之以鼻,在她的脸上有着明显地与她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轻佻的神情,她说:“我怕什么?”我淡淡地说:“你怕我们到秦国去,你怕到的秦国后会被秦人卖去当人家的姬妾。你知道秦人都是怎么对待投降的女人吗?”李凤鄙夷地看着我,说:“把她们当婊子。”我愣了愣,我想不到在她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粗俗的语言,我说:“你还真有自知之明。”李凤说:“你懂什么是婊子吗?你和婊子睡过觉吗?”我知道在李凤的宫中豢养了许多男人,但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厚颜无耻,我感觉到面红耳赤的窘迫,我从未有过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经验。
          李凤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说:“你一定还是个童男子,我们楚国的大王到了十四岁竟然还是一个童男子,真可笑。你知不知道秦王在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其它哪个国家的大王在十四岁时也象你一样没出息吗?”我说:“我不知道,你又知道吗?你只是个婊子罢了?你以为你是谁?”李凤不屑得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告诉你,我到了秦国以后,秦王一定会封我作皇后的,到时候我要看着你跪在我面前求我,不仅是你,还有那个妖妇。”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李凤的声音明显提高,我看见她怨毒地看着凤仪宫,我觉得真有趣,看着她这样咒骂我的母亲,我竟也会有一种快感。
          我说:“你干嘛那样恨她?我看你是嫉妒她。”李凤立刻转过身,她说:“我为什么要嫉妒她?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老太婆?”我淡淡地说:“你明明知道她不老,你明明知道她甚至比你还漂亮,你却故意叫她老太婆,你一定是嫉妒她,我看你要当心一点,也许到了秦国以后,秦王看上的不是你而是她也说不定。说不定秦王会封她作皇后,那时我又是皇太子了,说不定我还能成为下一任的秦王呢!到时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跪在我的面前。”我的语气里多少有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李凤忿怒地看着我,我故意装作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能使她和母后难过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李凤凝视着我,她的脸上忽然慢慢地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意,我心里一沉,我已经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果然她一字一字地说:“你真喜欢作别人的儿子啊!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爹是谁?!”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忽然冲上到了我的头部,每当我听见别人说这句话时,我总是无法压制自己,我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紧紧地盯着李凤,双手不由地握起了拳头。
          也许是我的脸色变得太厉害了,李凤难免有些惊慌失措,她悄悄地向后退了两步,说:“我可不是胡说。你知道你爹是谁吗?”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不能仰制自己,我冲着李凤一拳打去,却打在了如意儿的身上,如意儿一把抱住了我,他回头大声喊道:“公主,快走。”我忿怒地拍打着如意儿:“死奴才,快放开我,我要杀死这个臭婊子。”我看见李凤转身逃走,我一脚踢开如意儿,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向李凤逃去的方向扔去,我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和李凤不屑的讥笑声,我转过身向正在挣扎爬起来的如意儿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看见如意儿又摔倒在地,我说:“死奴才,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忍不住又大声咒骂了两句,说了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语言,那是我从市井里学来的,我看见那些肮脏的妇女们就是这样骂人的,我非常欣赏她们骂人时脸上所特有的苛毒神情。
          我看见我的母后站在凤仪宫的门前,她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观看我和表姐之间的战斗的,但我想她一定看到了很多。我忽然觉得恼恨,我觉得我的一切的悲哀都是她给我的,于是我说;“为什么她说我是杂种?我的父亲到底是谁?”我的母亲平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如一池平静的湖水,她说:“你的父亲是谁?这还用问吗?虽然你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但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我恨她的平静,我说:“我本来是知道的,但现在却有些不知道了,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生下了我?”我知道我是故意在激怒母后,但我也知道她一定不会生气的,她仿佛从不会被激怒,永远是那么冷静,冷静地像一块冰。
          她转身走进凤仪宫,我听见她说;“我不舒服,你也回寝宫去吧!”我看着她的背影,从背后来看,她的身材仍然窈窕,有如二八少女,我可以想象在她年青时必是倾国倾城的尤物。我大声说:“你是不是和别人私通?为什么有人说上代的楚王根本就不能生育。”我的母亲漠然地走入,我虽然早知道她不会回答,但我仍觉得忿怒。我转身对如意儿说:“走,我们到市集去。”
          楚国的都城繁华依然,那些穿着传统服饰的平民们在市集上经营着各自的生意,空气中充斥着争吵及笑闹声。我厌恶这种楚国与中原诸国完全不同的服饰,这种服饰一向是中原诸国嘲笑的对象,它们看起来粗鄙而简陋。我曾经见过来自魏赵的服饰,它们与楚国的服饰是如此得不同,我明白楚国为何会被中原诸国所弃,缺乏文化传统的国度,难怪会被以蛮来称呼。我看着平民们淡漠的脸,在他们的脸上我无法看见国破的一丝悲伤,这真是一些薄情寡义的人民!其实这种夷蛮不仅是在外表上的,而且是在内心里。
          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不知道我是他们的王,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在他们的心里真得会有我存在吗?
          我穿过市集喧闹的人群,然后我便看见了一个奇怪的房屋。我看见有人在兜售来自异国的布匹,这种深紫的宫廷布料,正是我所欣赏的魏国式的风格,我走过去仔细翻看了半晌,然后在我抬头间便看见了小贩身后的这间房屋。
          楚国难得的清宇下,这间房屋与周围的房屋仿然一体,便如千千万万的楚国民居一般,是一成不变的深青屋檐,黑色的墙,我曾以为这种黯淡的颜色是促成楚国覆灭的原因之一,它使居于其中的人不由自主的意志消沉。
          我看见这间平凡的民居,便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清晰的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墙壁死死地盯住我。我仔细地审视着这间民居,不知道为何一间普通的民房会给我这种感觉,但在这层深黑墙壁的掩饰下,我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对如意儿说:“这房里面有人在看我。”如意儿疑惑地打量着这间房屋,他说:“主人,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如意儿说:“主人,一定是您的错觉。”我不置可否,转身走了两步,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越发的强烈。我说,“如意儿,我觉得那房里的主人一直在看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推门走进了那座普通的民房。
          也许世上的万物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不会料到,在我即将离开楚国的时候,还会见到这样的一个人,若是那一天,我并没有与我的表姐争执,也许我就不会到市集上去,若是那个贩买布匹的小贩并没有出现在这幢房屋前,我也许就根本不会注意它,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发生了,而我也终于站在这间房屋里。于是我便看见了那个鹤发鸡皮的老者。
          在我见到这个老者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老的人,老到已经让我无法分辨是男或是女,我看见了那老者,也看见了那老者的双眼,于是我知道一直看我的人果然是他。
          他说:“你终于来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便和师傅住在深山里了。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师傅也从来不对我说起。但我却有一个怀疑,我怀疑我的师傅其实就是我的母亲。
          后来,在我离开她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曾是一个著名的巫师,不仅是因为她预言的准确,而且也是因为她的美丽。其实在我幼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样才是美丽,一直到我离开了她,离开了那个寂寞荒凉的深山,我才从人们不同一般的目光中知道了我的美丽。我想也许师傅真的是我的母亲吧!
          天下真的很乱,一直乱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平静,我从没有想过作这方面的预言,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其实对我来说预言未来只不过是我的谋生手段,在我预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依据是什么,我只是按照师傅传授的一套方法进行,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预言竟是如此地准确。
          在离开深山后,我在我到的第一个大城邑开始了巫师生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是楚国的都城,我也并没有想在这里了此残生,我本来一直有一个愿望是周游天下,但在我遇到一个小孩后,我却改变了我的决定。
          几十年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经过这几十年的时间,我已不再替别人预测命运,因为我已太明白就算是预测得准确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算已经知道也是不可改变的,只会徒增无奈罢了。这个道理虽然简单,我却花了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才终于明白。
          几十年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楚国春光明朗的天气里,于碌碌众生中的那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孩,他的灵动的双眸,在目光呆滞的人流中,便如一对灿灿生辉的明星。在我所预言过的人群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与众不同的小孩。
          我说:“这孩子必会成为人中之龙。”我抬头看着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必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者,一个伟大的国度会因他而灭亡。”他的母亲半信半疑地说:“可是我们是这样的贫穷,我们甚至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我只希望我们能够吃得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是不敢奢求的。”我淡淡地笑了笑,说:“我只是一个预言者,并不是至高远上的神,我只能预言,却不能改变什么!但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等你的儿子长大后,你必会锦衣玉食,”我拉过那个孩子的手,想仔细地看一看他的命运,但那个孩子却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说:“不要摸我。”我笑了笑,放开那孩子的手,在一触间,我已胸中雪亮,我说:“你的儿子会飞黄腾达,但是他却会夭折于妇人之手。他是无法寿终正寝的,而且他会死无全尸。”我看见母亲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她拉过儿子的手说:“你怎么这样咒我的儿子?”我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世人本来就是如此,好的相信,坏的就不信,但命却由天定,不论好坏。
          我听着那个老者梦呓般的自语,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有一种感觉,她正在说的事情与我有关。那个老者说到这里时,抬头看着我说:“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我摇了摇头,他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老者凝视着我的眼睛,在他老眼昏花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诡异的目光,“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父亲,你亲生的父亲。”听到了这句话,我以为我会吃惊,但我惊讶地发现我根本没有,他所说出话仿佛是我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在等待的,也许这么久以来,我根本早就不信我是楚王的儿子。于是我说;“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他就是楚国伟大的春申君黄歇。”我笑了,我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知道我是谁吗?”那老者诡异地看着我说:“你不信吗?你真得不信吗?我能看见你的心,你根本早就信了。其实你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信或不信事实都不会改变的。”我嗤之以鼻,“妖言惹众,如果你能说出我是谁,我就信你,若是你不能我就杀了你的头。”

          在鸣春宫的门外我踌躇了很久,我从来不肯踏进这里一步,因为这是我的表姐李凤的住处。但现在我却想见我的表姐,我猜想她也许会知道我的身世。
          我走进她的寝宫,就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呻吟声,我仿佛经常会听见女子发出这种声音,这会使我热血沸腾,有一种难言的亢奋,但我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发出这种声音。
          在我转过屏风后,我看见两个年少俊美的男子正在慌张地站起身,而我的表姐李凤却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我的头部,有一种头昏目眩的感觉。
          李凤说:“你来干什么,我记得你好像从来不到这里来的。”我呆呆地看着李凤赤裸的身体,她不知羞耻地展示着,仿佛以此为乐。我勉强自己仰制住转过身去的冲动,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我是杂种?”
          李凤有些吃惊地审视着我,然后她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一丝险恶地笑意。她说:“你为什么问这句话,你不是一直深信你是楚王的儿子吗!你听到了什么谣言。”
          我说:“我根本没听到什么谣言,我不想听谣言,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李凤赤裸地站起身来,她关上了门,于是便只我和她两个人,我觉得有点热,我焦躁地说:“快说。”
          李凤说:“我为什么要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转个身,我看见她洁白的身体,我忽然想我母亲李娣的身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赤裸的女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偷偷地看见了我沐浴中的母亲,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丽的女人。李凤长得真象我的母亲,她的身体甚至比我母亲的还年青,充满了盎惑的魅力,但看见她的身体,我却不由地想起我的母亲。“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的母亲杀死了我父亲,我恨她,也恨你,如果没有你,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也许我父亲到现在还活着呢!”她把脸凑到我的跟前,我清晰地见到她脸上恶毒的笑,“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这个不知爹是谁的小杂种。”
          我看着她年青的脸,这张脸真象我的母亲,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的手冰冷,掌心满是冷汗,我紧紧地握着拳,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冲动,我说:“快告诉我,你这个婊子,如果你不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凤微微冷笑,她说:“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什么时候怕过你吗?你居然这样威胁我,真可笑。”
          我看着李凤轻蔑的眼神,又一次觉得热血沸腾,被我一直勉强抑制的冲动已再无法抑制,我决定不再忍耐。于是我冲到李凤面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在她雪白的面颊上狠狠地掴了两下,我看见她惊惶的眼神和迅速红肿的面颊,我心里立刻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快感。我说:“臭婊子,快说,要不然,我杀了你。”
          李凤咬着嘴唇,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对我妩媚地笑了笑,非常挑逗地一笑。她淫荡的身躯上竟长着一张纯洁如少女的脸,在一瞬间我忽然觉到一种奇异的冲动,我感觉到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渴望迅速涨满了我的胸膛。我莫名地快乐,于是我又狠狠地捣了李凤一掌。
          我将李凤推倒在她的床上,她的身体毫不知羞地横陈在床上,她挑逗地看我,我忽然明白她想作什么,但是,我会否如她的心意呢!?我不知道,我感觉到难以压抑的欲望,可是这种事却使我觉得恶心,我看着李凤美丽淫荡的身体却茫然不知所措。
          李凤忽然冷笑着说:“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根本就不懂这件事该怎么做,不过也难怪,谁让你是个没爹的孩子呢!?”
          在她鄙夷的目光下,我仿佛无容身之所,这又使我愤怒异常,热血冲上了我的眼睛,我有些头晕目眩,在一片红光中,我看见李凤雪白的身体,我要让这个女人明白,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一生中从未如此羞耻过,在接触到李凤的身体前,我便一无所有。我看着李凤鄙夷的眼睛,羞惭到无地自容。
          李凤说:“你可真没用,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不过我却想告诉你你父亲的事,因为有你这样的儿子实在是他的羞耻。”
          其实你根本就不是楚王的儿子,是我父亲死以前告诉我的。他知道你的母亲一定会杀死他,所以他把这些事情偷偷地写在一本绢帛上,交给了我。他说如果你的母亲不肯放过我的话,就让我把她的丑行公布给天下的人知道。你以为你的母亲真的那么仁慈,会斩草不除根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她早就杀了我了,就像杀死我的父亲一样。她利用我的父亲杀了你的父亲,然后再杀我的父亲——你母亲的亲哥哥——灭口,她真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女人。
          上代的楚王根本就是不能生育的,春申君黄歇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就把已经怀孕的女人送给楚王,希望他的儿子将来能当楚王。但是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会如此狠毒,在生了儿子后不仅毒死了楚王,而且利用我的父亲在楚宫荆门外伏兵杀了你的父亲。自己独揽大权,等到一切都扫平后,她又杀死了我的父亲。
          春申君真的像传说中那么伟大吗?他甚至连一个女人的心思都弄不懂,就这样白白地死掉了,如果他不死的话,也许你们楚国还不会灭亡呢!
          不过他有你这样的儿子,想来他就算变成鬼,心里也不会好受的,不过我现在倒发现了你和上代楚王的相似之处,如果你将来有了儿子的话,说不定也会是别人的野种吧!所以说不定你真的是楚王的儿子呢!?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春申君的儿子竟会如此没用。
          我不理会李凤恶毒的言语,我已经转身冲出了鸣春宫,难道春申君黄歇真的是我的父亲吗?那么我根本就不姓屈,我应该姓黄。这么久以来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应该姓什么。
          我茫然地走在楚宫寂寞空旷的宫院中,我不知我到底是否应该相信李凤和那个巫者,难道我真的有这样一个恶毒的母亲吗?我知道她机智而权谋,但是她会否如此狠毒,为了权势不惜杀死我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呢?我想起她冰霜一样的眼眸,我早就听见传闻说长着这种眼眸的女人是蛇蝎美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出卖一切,也许她真的会也说不定。
          我觉得郁闷难当,难道真的是她杀了我的父亲吗?
          我信步走到了炼药房外,这里在前代楚王活着时曾是一个非常显要的地方,因为他的身体羸弱,总是要服食大量珍奇的药品,但他死后我的母亲就下令关闭了这个炼药房。
          隐约中我听见还有另一个原因,据说主执炼药的曾经是一个来自魏国的女子,在我的母亲进宫前,她曾与楚王有很亲密的关系,但在我的母亲进宫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楚王。
          我知道她从未离开过楚宫,这么多年来,即使再也没有人会到炼药房来,她仍然一个人住在这里,我曾经偷偷地到这里来过,一切我母亲不喜欢的人,我都尝试接触,这个人也不例外。她来自遥远的魏国,我对魏国一切的知识都来自她这里,她说她曾是魏王一个夫人的侍女。
          我听见过这位夫人的名字,她的美丽曾是诸国间很著名的话题,这个女人骄傲地告诉我,“如姬夫人当年所使用的紫色胭脂就是她亲手炼制的,里面加入了大量的紫色花朵,这种花朵只有在魏国的大梁城才有。所以别国的染料或是脂粉,再也无法做出这样美丽的紫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魏国女人有些茫然,她的神情间有莫名的失落。我说:“我真想见一见这位美丽的夫人。”魏国女人说:“你见不到了,没有人能再见到她,她已经死了,为了一个男人,死了。”
          “其实那个男人也没什么好,在我看来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不知道如姬夫人为什么会喜欢他,甚至不惜为他死。如果是我就不会这么傻。”
          我说:“你不喜欢男人吗?我听说你和我的父亲有暧昧的关系。”魏国女人冷漠地说:“你父亲只是我生存的方法罢了,自从如姬夫人死了以后,我无论怎么生活都是一样。”
          她总是在炼制一些紫色的东西,但我从来没见她炼完过,她总是炼了一半,就把它们倒掉。我说:“其实你爱的是如姬夫人对不对?我听说魏国的信陵君是个很不一般的男人,你却说他没什么好,除非你喜欢如姬夫人,否则你不会这样说。从来没有魏国人说信陵君不好的。”
          魏国女人有些茫然,她说:“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恨她,我一直觉得她脾气古怪难以琢摸,我曾经想毒死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杀死我。”
          魏国女人深思地看着窗外,“在魏国这样的天气是一片睛空,可是你们楚国却不同,永远是阴沉着天。你知不知道如姬夫人把紫蕊花带进了魏国王宫,她就像那些紫蕊花一样美丽。”
          我不想再谈论那个已经死了许久的如姬夫人,我想起她曾是上代楚王的女人,她一定能知道些什么。我说:“别人都说我不是楚王的儿子,他们都说我是私生子,都说春申君黄歇才是我的父亲。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魏国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自己认为呢?”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不会告诉我的,你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可是别人的话我又不能尽信。以你的经验看上代的楚王是否能生育呢!?”
          魏国女人说:“在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他仍然纵情于声色间,那时我炼了很多药给他,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效用。一直到你母亲来了以后,他忽然就不同了,他只招幸你母亲一个人,生活变得有节制起来,所以身体反而有了康复。那时有人从东方的海上回来,他们带来了来自海上仙山的奇药,听说可以让不能生育的男人拥有这个能力。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否吃过,但我想他一定会试的,因为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没有儿子,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就一定会试的。但那时我已经不能再见到他了,这一些事情我都已不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却觉得你很像你的父亲,你的样子很像。我没见过春申君黄歇,我想他一定是个伟大的人,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太像是他的儿子。”
          我沉默不语,我非常清楚我是一个如何软弱的人,我并不介意她这样说,我知道她并不是刻意在贬低我,她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也许真如她所说的,上代的楚王在吃了来自海外仙山的药以后,恢复的生育的能力,而我其实还是楚王的儿子。
          “其实你要知道也不难,你只要去问你的母亲。只有她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淡然一笑,不错这确是最简单而正确的方法,可是对我来说这却又是最难的方法,我的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任何事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她说出。“她根本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我想即使我死了,她也不会告诉我真相的。”魏国女人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她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不过不要那么肯定,你的固执会伤害你的亲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也许我真的该去认认真真地问问我的母亲了。
          回到我的寝宫,如意儿正在慌张地寻找我,我说:“什么事?”
          如意儿惊慌失措地说:“太后刚刚传来了懿旨,明天我们就要到秦国去了。”我大吃一惊,说:“怎么会这么快?”
          如意儿说:“听说是秦国的使者来了,说如果我们还不动身的话,他就要对我们不客气了。”我沉默不语,我又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悲哀和前途的迷茫,我觉得全身无力,挥了挥手,我说:“去准备东西吧!”如意儿犹豫地看着我,他仿佛有些欲言又止,我说:“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恶运总是要一起来才是天命的道理。
          如意儿说:“我听凤仪宫的姐姐们说,太后要在离开前杀死表公主。”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如意儿,“你说太后要杀死李凤?”
          如意儿肯定地点着头,“是的。”“可是为什么?”我抓紧如意儿的手说:“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意儿拼命地甩着手说:“我真得不知道。”我呆呆地看着他,“她打算什么时候杀她?”
          如意儿坚难地看着我,“专使已经去了鸣春宫。”我转身冲出寝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急切,可是我不想让我的表姐死,我不喜欢她,可是她却是我的表姐,难道我的母亲真的这么狠毒,什么人都不肯放过吗?
          在我冲进鸣春宫时,我母亲的使者刚刚离开,我看见一些宫监正在抬起鲜血中李凤毫无知觉的身体,在两个时辰前,我还曾在这个身体上得到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欢乐。我觉得恶心难当,可是我却偏偏无法呕吐,这个倒霉的日子,我点滴未进,我觉得嘴里都是胆汁的苦味。
          我觉得愤怒难当,但我仍然强压着愤怒问那些宫监,“在李凤死以前,有没有拿出什么东西?”
          年老的宫监弯着腰,他们说:“没有,表公主不肯死,一直在宫里面跑,可是还是被杀死了。其实表公主这么闹,太后迟早会对付她的,但她就是不信。如果早听了我们的话,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吧!?”
          我说:“她曾经对我说有一封写在绢帛上的信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你们有没有人知道?”
          年老的宫监说:“什么信?根本就没有什么信,表公主的父亲死的时候表公主早已经住在宫中了,就是由我们照顾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一直过了很久才知道。哪里会有什么信啊!”难道李凤是在骗我?可是为什么她要编这个故事,为什么她要骗我说我是春申君黄歇的儿子?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转身而去,我不明白,我要去见我的母亲。只有她才知道一切的真相。

        第三章、黄歇

          邯郸之战后,我回到了楚国,虽然这次会盟的结果是魏、赵、楚三国的联军终于战胜了白起的军队,但在三国貌合神离的合作中,秦军骁勇善战的将士面前,我却仿佛看见了东方六国将要被蚕食的可怕命运。不知无忌和赵胜是不是也这样想,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之后短暂的安逸生活中,我见到了赵人李园。此时,楚考烈王已经继位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子嗣。我冷眼旁观,觉得这个衰弱的中年人身体单薄,不像能久存人世的样子,若是他死时还没有子嗣的话,楚国必会陷入争权夺势的旋涡中而使别国有机可乘。于是我便四处寻找美丽的妇人进宫侍候楚王,希望她们中有人能怀孕,但我也知道这种希望其实是十分渺茫。
          我知道赵人李园有一个美丽非凡的妹妹,此时佳人多出于北地,楚国地处蛮荒,本来就没有什么可用的女子,我知道李园希望他的妹妹能入宫成为王后,于是我问他,“大王有没有招幸你的妹妹?”李园摇头,在他的脸上多少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我笑了笑,觉出他的急功近利,我说:“可否带她来见我?”三天后,我见到了赵人李园的妹妹李娣。
          我记得在我年幼时,曾有一个巫师对我的母亲说,我长大以后必是大富大贵,前途不可限量之人,甚至会驾驭在楚王之上,但我却会因女子而亡。我的母亲半信半疑,那巫师在楚国是非常有名气的,可知人未来,但我家却并非宗室,我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我如何才能凌驾在楚王之上。一直到我成为春申君,她才恍然而悟,对那巫师所言坚信不移,因而她便对于“我将应女子而亡”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
          在她死以前,她对于我身边的女人都十分在意,而我也并无什么特别宠幸的女人。而现在,当我第一眼看见李娣时,我却会忽然之间想起遥远的过去,在阴暗的房间中,那巫师手抚着我的头说过的话,这女子非同寻常的美正带给我无比邪恶而凶险的感觉。
          但我却仍不由地沉溺于其中。
          于是我说:“你会什么,操琴、舞蹈、或是弈棋?”李娣淡淡的容颜,使我想起在赵国清冷的早晨南飞的鸿雁,她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她手寒冷如冰,肤色白皙,我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并不柔软却很光滑。我忽然产生一种滑稽的感觉,若是将来我真会因这女子而死,我会否后悔呢?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感觉到心里难耐的迫切。
          李娣只是轻轻地瞟了我一眼,在她的眼中并无感激,也无受宠若惊,她只是瞟我一眼,眼神镇定若冰。我知从此后我必不会再爱另一双眼睛,于是我决定得到她。童年的记忆在我的眼前如风中的轻烟般飘散,我记得那巫师的话,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命已天定,我又何必再去与天抗争呢?
          但我却并未料到,我竟这样快又失去了她。
          两个月后,我将李娣送进了楚宫。
          在进宫以前,李娣已怀有了我的孩子,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将她让给楚王,但我却又怀疑这到底是我的意愿或者只是她自己的意愿。在前一天,她冷静而坚决地对我说:“若你将我送入宫中,楚王必会宠幸我,但他却不知我已怀有身孕,那么将来我的儿子出生,就可以继承大统。”她冰冷的眼眸如刀般地刺进我的眼睛,她说:“你应该不会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吧?”
          三年后的秋天,我的儿子已有二岁多了,李娣进宫果然深受宠爱,并被立为王后,在楚王召开的宴会上,我经常会看见她依偎在楚王身边的身影。她似乎改变了许多,在和我一起生活的两个月中,她几乎没有笑过,但她现在却经常在笑。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希望能找到昔日使我沉醉的双眸,却已无从寻起。她的眼眸便如阳光下的春水,灵活而狡黠,仿佛一瞥之下便可夺人心神,可我却觉得陌生。有时我会想这个艳冠群芳,八面玲珑的女人,真的是我曾认识的李娣吗?或者这才是真的她,而我见到的只是一个化身。
          这一年的秋天,楚考烈王病重而逝,我的儿子继位为王,这早是我意料中的事,所以我并无什么悲喜的感觉。但我的儿子只有二岁多,所以朝政基本落入我之手。可是这时,我却发现赵人李园似乎有点愚愚欲动之势。我的门客朱英曾经对我说过:“李园偷偷地豢养死士,一定是想对主公不利,主公应该先除去他,以绝后患。”我默然不语,我知道朱英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也早知道李园偷养死士,但我却不相信他会真的杀死我,毕竟若非是我,他也不会有今天。但在内心深处,我却知道我不杀李园并非是我信任他,只是因为李娣。我知李娣从小没有父母,是李园将她养大,若是我杀死李园,李娣必会悲伤,虽然李娣已改变许多,但我却仍然无法对她释怀。在月高风清的夜晚,我总是会想起李娣冰雪般的双手和刀锋般的眼眸。
          第二天,朱英偷偷地逃跑了,我知道他是怕祸及已身,对此事我只是一笑作罢。秋风萧瑟中,我仿佛已可看见我的命运,我总是想起那巫师曾说过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会是事实。
          楚幽王元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奉诏入宫,在楚宫的荆门内,李园召募的死士拦住了我的车骑,我知道我所预料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在不远的宫门上,我看见李娣一身白衣,手里抱着我全身缟素的儿子,我不知她是为她的丈夫带孝,还是为我。我看见深秋的阳光中,她的面颊冰冷如雪,她的眼眸中有寒光一闪。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比轻松的情绪,其实李娣仍然是李娣,我的李娣是李娣,楚考烈王的李娣也是李娣,她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于是我对她笑了笑,三年前柔软的情绪又回到了我的胸中,我就要死在她的脚下,我并未后悔,只觉得轻松。
          我看见刺客举起了他们闪亮的刀锋,我最后看了李娣一眼,我忽然发现我竟从未仔细看过我的儿子,但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刀光划过我的眼,从灰暗的天空划落,这真的是我的天吗?

        外二章、黄歇

          夕阳中的凤仪宫似乎因为清冷而有一丝难言的落寞,我看见母亲李娣静静地凝视着窗外,在她的面前焚着一炉香,香烟缭绕中,一缕夕阳的斜晖照射着若隐若现脸,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似欲乘风而去。
          我看着我美丽的母亲,十四年来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甚至不敢惊动她,刚刚的怒火已烟消云散,我忽然明白,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会真正的恨她。
          我的母亲冷漠地看我,她说:“你这样忿怒地冲进来,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李凤?”我垂下了头,在她冷漠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我真痛恨我自己,可是,在她面前我却真得不知所措。
          母亲李娣说:“你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对不对?你听到了许多谣言,所以你不再相信你是楚王的儿子,对不对?”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说:“我只是有一点怀疑!”“怀疑?!”我的母亲纵声长笑,我不由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见她笑过,曾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她根本就不会笑。她说:“如果只是怀疑,你为什么会杀死那个巫师?”我愣了愣,心里又升起了某名的忿怒,我说:“你派人跟踪我?!”我的母亲冷冷地看着我,在这种目光下,我总是觉得不寒而栗,她说:“不错,我派人跟踪你,我知道你杀死了人!你为什么要杀她?因为她没有说出你是谁吗?”“不,她说出了我是谁,可是我不能让楚国的人知道你的丑事,”我勇敢地抬起头,凝视着我的母亲说,“我是为了你才杀她的。”母亲李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这种目光同样让我难受,我觉得无法隐藏心里的秘密,她淡淡地说:“你觉得是丑事吗?你以为那个巫师是谁?不错你根本就不是楚王的儿子,你是春申君黄歇的儿子,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丑,如果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你一定也不会觉得丑。但我却不知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软弱无能的儿子?那个巫师在你父亲还没有死的时候,她一心一意想得到你的父亲,可是春申君的眼中却根本就没有她。所以她恨他,她不惜骗你父亲说他将因我而死。”我的母亲顿了顿,她的目光飘乎地落在窗外,夕阳美丽的红光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我痛苦地看着她,不懂为何她会是我的母亲。
          我说:“但他确实死在你的手里。”李娣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她说;“你错了,是他自己想死,如果不是他自己想死,我又怎么能杀死他?自从我离开他后,他其实早就死了。”我忍不住嘶声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你明知道他没有你会死,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他?你根本就不爱他,他只是你的台阶,楚王也是,你根本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李娣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她冰雪般的眼眸中有着莫名的悲伤,她说:“是谁教你说这些的?是不是李凤,我知道你很喜欢李凤,所以我才会派人杀死她,如果她不死,到了秦国后,你会更痛苦。”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我清晰地感觉到鲜血的腥气,我一字一字地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从始至终,我便只喜欢一个人。”母亲李娣悲哀地看着我,她说;“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像,当年我一直希望他能说出一句话,但一直到他死,他也没有说,你以为我想离开他吗?”我的母亲用衣袖掩着眼睛,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话,事情就不会这样。”我转身而去,留下哭泣中的母亲,我根本就不在乎她杀过谁,我也不在乎她爱谁,但我却知道我一生中唯一喜欢的人就是她,可是我却不能说。
          楚国春日的斜阳撒在我的身上,寂寞的宫院中一颗寂寞的老树默默地耸立在我楚国千里的清宇下,我即将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国度开始我的俘虏生涯,我不知前途会怎么样,但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我的国。
          我慢慢解下我的腰带将它挂在老树的树枝上,在夕阳中,这美丽的弧线便如我美丽的母亲,带着刺伤人心的魅力。我不知我的母亲到了秦国会怎样,我知道她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的人民,但我却已经十分疲倦,我不想看见我至高无上的母亲即将受到的屈侮,她这样的女人是根本不应忍受任何屈侮的。
          所以我不想再看。

        第四章、如姬

          在魏安嫠王二十年,我帮助公子无忌偷窃了大王的虎符,后来我亲眼看着无忌离开了我到遥远的赵国去,那时我便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无忌了。但是我真得很想再见他一面,真得很想。这个愿望是这样强烈,强烈到在我自杀时,我心里唯一想的事便是能再见无忌公子一面。就是带着这个愿望,我喝下了早已准备好的毒酒。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后,我便失去了知觉,一直不知昏迷了多久。
          我想不到我竟然会没有死,我准备的毒酒是天下的致毒鹤顶红,我怕毒性不够,所以特地喝了很多,但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还是没有死。
          我醒了以后,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她们都离开了我。我知道虽然我没有死,但是因为我背叛了安嫠王,所以我现在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从此以后没有人会再接近我,那些本来围在我周围,因为我的受宠而刻意讨好我、奉承我的人都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柔如宫中,从此以后我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但是我并不在意,无忌已离我而去,生与死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昔日的荣华也变成我生命中的轻烟,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再见无忌一面。
          经过了一次死亡后,我便也不想再次寻死,其实只要安嫠王不杀我,我又何必去死呢,我何不留下生命等待无忌的出现呢?我觉得以前真得很傻,我竟然会认为我无法忍受没有无忌的寂寞日子,所以毅然决然地喝下了鹤顶红。其实这又有什么无法忍受的呢,过去的日子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无忌,不也是一样活到了现在吗?想通了这一点我便也不似当初的悲伤,只要我能够再见无忌一面,这些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
          柔如宫中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活物,我并不在意;寒暑很快就变化了,我也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柔如宫越来越破败了,庭院也越来越荒芜了,原来魏国著名的花园只剩下残花败柳,但这些都无所谓,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柔如宫中等待,等待无忌回来的那一天。冬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年的冬天雪出奇得多,我记得我以前最怕冷,但现在却并不会再感到什么寒冷。一年四季我都穿着那件深紫色的衣服,我清楚得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无忌时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我记得无忌惊艳的眼神。虽然无忌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但我想他一定喜欢看见我穿这件衣服。
          后来又过了几个冬天,我已记不清了,但是在我揽镜自照时,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衰老,我看来还是像个二八丽人,但我自己却知道,我已是很老了。
          有的时候我也会离开柔如宫,到外面去走一走,我发现大王的宫中已换了许多宫人,那些年青的少女天真烂漫,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她们都对我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话,也没有一个人问我从哪里来,我想掌宫监一定警告过她们不要理我这个已失宠的废妃。我并不在意,我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便会想起我刚刚进宫的时候,如果那时我没有遇见无忌,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
          有的时候我也会溜到宫外去逛一逛,那些看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管我,随便我出去进来。我想这样也好,至少我有了以前没有的自由。大梁城还是和以前一样,亭台楼阁,画栋雕梁,但我却总是觉得比以前缺少了一些生气,百姓的脸上仿佛也多了一些茫然的神情,大概是因为西方强秦的虎视眈眈吧!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无忌还在这里,大魏仿佛就会安全很多,不知安嫠王是否也这样想,不知他是否对当初的作为有一些悔意呢?
          后来不知何年何月,我在宫中枯坐,却忽然见到了太后,我大吃一惊,不知她为何会到我这柔如宫中来。太后看见我,也大吃了一惊,她说:“如姬,是你吗?”
          我连忙跪下见礼,说:“太后殿下,正是如姬。”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我偷眼看太后,见她脸上有一丝怜悯的神情,我从未见她用这种神情看我,心里不由有些迷茫,难道太后已不再讨厌我了吗?
          太后说:“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垂首不语,我听见太后叹息了一声说:“为何你一直在这里,为何你不走呢?”
          “走?”我觉得有些奇怪,宫里的人怎么可以走?“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欲言又止,我觉得她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太后这样对我说话,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便转移话题问道:“太后为何有兴趣到这荒芜的柔如宫呢?”
          太后叹息一声说:“我那宫里人太多,吵得我难过,见只有你这里清静一些,所以躲到你这里来,”太后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吵到你吧?”
          我连忙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看得起如姬,是如姬的福气,如姬求之不得,怎么会嫌太后吵呢?”
          太后轻叹一声说:“如姬,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我两人还不都是一样。”
          后来太后就在柔如宫中住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变得比以前温柔很多,也对我很好,而我本来就已经很寂寞了,有个人陪我也不错。但太后却很快就要走了,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如姬,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也再不会和你见面了。”
          我愣住了,心中忽然有些难舍难分,本来我并不喜欢太后,但她这一段时间对我很好,我又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私心里难免希望她能够多陪我一段时间,虽然我知道她必是会走的,只是想不到她这样快就要走。我看着太后,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太后的眼睛竟有些润湿,她拉着我的手说:“如姬,你为何还不走呢?其实你也早该走了?”
          我有些奇怪,太后为何又叫我走呢?于是我问:“太后,您叫我走到哪里去呢?”
          太后叹息道:“当然是到该去的地方去。”
          我不知该去的地方是哪里,太后以前说话仿佛并不是这样含糊不清,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决定告诉太后我的愿望,于是我说:“我希望能够再见到……再见到公子一面……,我……我等了他这么久,如果不能够见到他,我会非常遗憾的。”
          太后深思地看着我说:“你在这里这么久,难道一直都在等他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并没有觉得羞赧。
          太后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了许久她才说:“好吧,那你就等吧,但是不要等太久,无忌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到魏国来了。”
          我茫然抬首,心里觉到一丝悲哀,但我却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太后叹息一声,我看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太后说:“如姬,你自己保重吧,我要走了。你真是一个傻孩子,如果你没有遇到过无忌,也许便不会这样吧。”
          太后走了以后,柔如宫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很快就又恢复了以往寂寞的生活,但我却觉得很平静,因为我终于使一个人明白了我对无忌的心意,就算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我却终于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一个人,这样即使我忽然死去,世上也有一个人了解我的心意了。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忽然见到了怜意,怜意看见我的时候也像太后一样大吃了一惊,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也和太后一样,“如姬,是你吗?”
          我想可能是这些年我的变化太大了,所以她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都会认不出我来,但我却又不这样想,因为这些年我真得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而怜意却变了很多。
          我说:“是的,是我,怜意,你怎么到柔如宫中来了。”
          怜意愣了愣,不答反问,“如姬,这些年你一直都是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多年前的仇恨,但看她的神情她仿佛已经忘记了。
          怜意眼神复杂得看着我,说:“如姬,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走?”
          “为什么你们都叫我走呢?前几年太后来这里也叫我走,现在你来这里还是叫我走,我能走到哪里去呢?”
          怜意说:“你见过太后?”
          我点头说:“是的,太后说她的寝宫人太多,太吵,所以想到我这里来清静清静,后来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就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怜意点了点头,她忽然说:“如姬,我以前对你不好,你还恨我吗?”
          我笑着摇头,很想告诉她以前的事我都已不在意了,但我并没有说。
          怜意深思地看着我,她说:“如姬,你在等什么?”
          我垂下头,我决定不再隐瞒我的感情,我说:“我在等公子。”
          怜意的语调竟仿佛带着一丝怜悯的味道,她说:“你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点了点头,奇怪怜意也像太后一样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后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后来,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在离开以前她最后说:“如姬,你知不知道你已在这里等了十六年了,你该走了,或者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信陵君的府第看看呢?也许他早已经回来了呢?”
          我心头一震,我不知道已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记得在最始的几年中我还会到宫外走一走,但后来的几年里我便再也没有去宫外了。难道时间过得这样快,转眼之间已是十六年过去了。
          我慢慢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貌,这十六年岁月竟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仍然是那样年青,和十六年前毫无任何区别。我轻拂着自己的脸,不知无忌看见我的样子会否喜欢,我没有任何把握,因为十六年前无忌便不曾喜欢过我。
          我不知该否到信陵君的府第去看一看,我怕看见无忌,我怕无忌仍像十六年前一样,对我并不曾有任何情意;但我又想见到无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就是在等见到他的那一天。
          后来我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否去见无忌,一会儿想去见他,一会儿又怕去见他,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这样即使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我走出了柔如宫。
          不知为何大梁城今天非常奇怪,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黑色的布缦,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悲戚。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却有了隐隐地不祥地感觉。我拉住一个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人却不顾而去,我问了很多人却没有人告诉我。我心里有些慌急,但还是决定先到信陵君府。
          远远地看见了信陵君府,我心中的慌急却更甚,因为,我看见府前站了很多人,每个人都穿了黑色的丧服,难道府里有人过世了。难道会是……,我不敢想下去,但我知道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必将马上会知晓。我鼓足了勇气走进府里,并没有人拦我,每个人都很悲伤。我很快就看见了结着黑纱的灵堂,看见了灵堂中的牌位,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竟真的是他。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我可怜而渺小的愿望如肥皂泡般地破裂,我并不曾要求什么,我只希望再见他一面,难道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吗?我感觉到我冰冷的胸膛中,仿佛心正在破碎,我感觉到心中的剧痛,也感觉那种剧痛正在延伸到全身。我从未如此失望,从未如此伤心,我紧紧地按着胸口才使自己没有狂叫出声来,我不能相信……我永远不能相信……。
          我看见无忌轻袍缓带的身影,我看见无忌淡淡的笑容,我看见无忌转身而去的背影,我苦苦等待了十六年只希望能再见他一面,谁知却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了。真想不到十六年前应该死的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死,而无忌却死了!无忌却死了!!
          我不知呆立了多久,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人来问我,这样最好,我真担心我一张口就会狂叫出来。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落泪,我仿佛已经有很久没有落过泪,仿佛已有十六年没有落进泪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最后一次落泪是在目送无忌去赵国的时候,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落过泪,现在无忌死了,我竟也没有泪水。
          我转身而去,无忌已经死了,我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了,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无论是为什么死,他都已经死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我抬起头看见城头美丽的落日,凄艳如血,便宛如无忌去赵国那一日的落日。
          回到柔如宫中,我茫然地看着荒芜的庭院,无法压抑一阵阵剧烈的心痛,然后我便在宫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满天的星斗,然后又看着太阳升起。就这样我一直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不知该如何是好,过去的十六年,我都是因为一个飘渺的愿望而活到现在,但现在无忌已经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呆呆地想,有时会想起无忌瘦削苍白的面颊,有时会想起无忌淡漠的笑容,有时会想起无忌曾对我说过的话,其实我并没有真正和他说过什么话,每次我见他时,总是在安嫠王的身边,根本就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
          后来有一些雪花落在我的身上,我惊觉冬天已经来临,看来我已在这石阶上坐了很久了,但我并不想起来,其实在哪里还不是一样,没有无忌的地方,哪里还不是一样。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一双华贵的靴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茫然抬头,于是我便看见了安嫠王。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屈身下跪,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头仍旧呆呆地想我的心事,现在安嫠王在我的心中便和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安嫠王却并不这样想,他无法忍受我对他的冷谈,大怒说:“大胆如姬,见到本王为何不下拜?”
          我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已变得老丑无比,他真得没有一点可以和无忌相提并论的地方。我淡淡地说:“我不喜欢下拜,所以就不下拜,如果你不高兴可以杀了我啊。”
          安嫠王显然吃了一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大概他从未想到过柔顺的我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半晌,他才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我猜他下一句话应该是大叫一声:“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我拉出去!”每一次当他被妃嫔激怒时都是叫这句话的。
          但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叫这句话,他竟然叹了口气说:“不拜就不拜吧,现在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我古井无波的心倒反而大吃一惊,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脸上竟带着从未看到过的一丝疲倦的神情。
          安嫠王竟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他以手支颊,似乎在想些什么。我冷眼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招,我可不相信他会变得如此仁慈起来。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你一直在这里,你有没有见过无忌?”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又是一阵剧痛,虽然我每天都会想这个名字几千次,但从别人口里听到,我却难免还是会心痛的。我茫然摇首:“无忌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安嫠王叹口气说:“是的,无忌死了,他已死两年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难道从那时起,又已是两年过去了?
          安嫠王忽然又问我:“难道这两年你一直没有见过他吗?”
          我转头看了安嫠王一眼,看见他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于是我说:“活人怎么能看见死人呢?”
          安嫠王诧异地看着我,慢慢地,我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了然于胸的神情。安嫠王说:“如姬,十八年前,你喝了什么?”
          十八年前,我喝了什么?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忽然发现十八年前的事情,我竟有些记不清楚了。我努力地回忆着,觉得在我的记忆中十八年前的事竟仿佛是春梦一场,但我终于还是记得那时我想自杀,所以我喝了……“我喝了鹤顶红!”
          “那么后来呢?”安嫠王紧追不舍,不知为何看见他脸上略带嘲讽的神情,我心中竟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仿佛有一件十八年来都被我刻意忽略的事慢慢地就要出现在我的意识中,但我仍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后来,我醒过来,便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了。”
          安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说:“那么,你到底死了没有呢?”
          我心里一惊,“我死了没有?我死了没有?”听见他这样问我,我竟无法确定我到底死了没有?
          安嫠王仰天狂笑,他的语调变得恶毒无比,我听见他说:“我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这样糊涂的鬼,死了十八年竟连自己死了没有都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心里忽然变得清明无比,十八年前的往事忽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我看见我喝下了鹤顶红,我看见我痛苦挣扎的身躯,然后我便不再动了,而我身边的几个侍女则惊呼着跑了出去,然后我看见几个宫人将我的身体抬了出去,但奇怪的是我的身体虽然被抬了出去,而我不知为何竟还在宫里,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能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出去,而我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只是在冷眼旁观,竟仿佛那并非我的身体,难道说……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呢?
          我慢慢地用手去按向自己的胸口,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心跳,我触到自己冰冷的胸口,那里一片平静,没有心跳!竟然真得没有心跳!!怪不得十八年来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过竟毫无饥饿的感觉,怪不得现在我再不怕什么寒暑变化,怪不得我老是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怪不得我连一滴泪水都不会再流……原来我早已死了十八年了。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我的记忆又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前尘往事迅速地在我的眼前掠过,我看见了我贫穷的前半生,我看见我进入宫中深受大王的宠爱,我看见我第一次遇见公子无忌……,但是有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
          安嫠王说:“既然你已死了,而他也死了两年了,为何你还是见不到他呢?”
          是啊!为何我还是见不到他呢!?
          安嫠王狂笑着说:“可惜啊,可惜,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他活着时不喜欢你,死了以后仍然不想见你!”
          我转过头看着安嫠王疯狂的脸,原来十八年过去了,他却仍然在恨我。我知道他想使我伤心,窃符后我毅然求死,竟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这一定使他非常忿怒,现在他终于又能见到我了,所以他必然会想方设法的使我伤心难过,但我却并没有十分难过,对无忌的爱是那样单纯而强烈,我从没奢望过无忌会怎样对我,因为我从不相信我能抓住无忌的心。于是我说:“就算他不想见我又如何,只要我的心里想着他,不能见他也是一样。”
          安嫠王奇怪地看着我,他一定不懂我这种单方面的爱情,对于他来说,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否则决不会善罢甘休。安嫠王的眼中慢慢地露出了一丝无法仰制的嫉妒神情,他想使我难过,但谁知道他自己比我还要难过。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上又下起了雪,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安嫠王也已经走了,我想太后、怜意和安嫠王大概都去投胎转世了,而我,我并不知该如何去投胎转世,也并不想去,因为我听说转世过的人都会忘记前世的事情,我却不想忘记,如果没有对无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