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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晚间回到宫中,沐浴更衣之后,我疲倦得只想上床休息,然而心情却兴奋得完全没有睡意,于是我靠在床头,不住地向珮娥讲述白天的见闻。我绘声绘影地叙说狩猎的壮观,禁军将士箭法的神妙,还有人能一箭贯耳,皮毛无损地射中猎物。珮娥听得心驰神摇,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专注地望着我。一直到我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她脸上才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公主,你好像很开心?”
  我心里是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是真正的原因连对珮娥也绝不肯说。我笑着反问:“嬷嬷,怎么你说得好像我不应该这么开心似的?”
  “可是我听说……”珮娥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储帝和白王大吵了一架?”
  我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珮娥回答:“早就传开了。”然后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还说,储帝和白王是为了公主吵架的。”
  我的脸色猛然一沉,想不到竟然还会传出这样的闲话。我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叫宫女连忙端了盏茶来。借喝茶的机会,我慢慢安定着心神。然后我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珮娥想了一想,说:“还有,他们都传说,天帝也听说了这件事,很不痛快,要办白王在储帝面前失礼的罪……”
  我手一颤,端的茶盏翻了,洒了一床一身的水。
  珮娥和宫女忽地一拥而上,把我从湿漉漉的床里扶出来。珮娥嘴上叫着:“公主!你怎么啦?”
  “只是不小心,没有什么……”我慌乱地掩饰着。
  不过很快,换过衣裳之后,我镇定下来。
  坐回重新铺好的床里,珮娥又问:“公主,你刚才是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吓死我了!”
  “没有什么。”我还是这样回答。
  珮娥狐疑地看我几眼,没有再追问。
  我平静下来,把前后的经过都想了一想,尤其记起天帝曾有意命阖垣去端州,更相信,这些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但是事情究竟怎么样,我觉得最好面见天帝设法问一问。可是,明日并非逢五逢十的日子,天帝未必会召,要不要自己请见呢?见了又要如何说?
  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主意始终没拿定,连觉也睡不踏实,第二天早起只觉得昏昏沉沉。勉强用了点早膳,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请见天帝,乾安殿的内侍来了,说天帝传召。
  我不由得高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该算是个好兆头。
  这日天帝不见朝臣,内侍引着我到了御花园,临湖的一座闻波亭。真到了外祖父的面前,我又畏缩了,空自转着念头,却连一句妥帖的话也想不出来。我不由深恨自己无能,懊恼的神色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天帝觉察到了。
  于是问我:“慧儿,你有心事?”
  我本能地想要否认,但话到了嘴边,忽然改了主意,照直回答:“是。”
  “哦?”天帝很留意地看了我一会,却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内侍摆上棋盘。我满心的话全悬在半空,哪里还顾得上棋局?胡乱下了几手,全无章法。
  天帝这时候才接着问:“是不是为了昨天承桓跟子晟两个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着他问这句话,然而真的要坦然回答,又难以出口了。我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轻声说一个字:“是。”
  天帝一笑:“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情,与你何干?”
  我连忙说:“但事情终归是从我这里起来的……”
  “是么?”天帝仿佛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你真觉得事情是从你这里起来的?”
  我觉得这话问得很奇怪,全然摸不着天帝的意思。怔了一会,试探地说:“总是因为我看见了苏全,又过问了他几句,才闹出后来的事情。”
  天帝不置可否,对着棋盘沉吟了片刻,落了一子,然后抬头望着我:“你觉得昨天在御苑,是偶然间遇见苏全的么?”
  这话又问得我一愣。仔细揣摩,觉得意思很深,但是来不及再想,天帝转了话题:“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呢?”
  “这……”我迟疑着。
  天帝又道:“子晟当众顶撞储帝是实情,礼制所规,不办总不行吧?”
  我隐隐感觉到,他像是故意这样说,但我不能不回答。然而实在也没有时间细想,情急之下,把心底一直在转的念头脱口说了出来:“错不全在白王,储帝也有责任。”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但已经没有了寰转的余地。
  天帝眼波一闪,身子往后一靠,显得很有兴致:“是什么道理?你说说看!”
  “我是顺口说说的。”我非常不安,“外祖皇不要当真。”
  “顺口说的,也是心里有想法。”天帝鼓励我,“不要紧,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说着,用严厉的眼光把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扫了一遍:“放心,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走漏出去。”
  这一说,我不能不遵旨。想了一会,我谨慎地斟酌着字句说:“白王既然主掌理法司,处置苏全也算在职内,即使行事有不妥的地方,储帝也不该只听一面之辞,便下定论。况且白王已说有隐情……”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个“隐情”与自己大有关系,不由微红了脸,说不下去。
  好在天帝也没有打算追问下去的意思。他仿佛被触动了心事,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久久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又低下头去。忽听他感慨地说:“想不到你也能有这样的见识!”
  这可以算作是一句赞扬的话,然而我听出背后的意思,令我陡然感到一阵寒意。我忽然意识到,令天帝不满的人,或许不是子晟!
  一下子,我全都明白了,连同别的事情也都跟着通透起来,就好像暗夜里点起一盏灯,整个屋子都亮了。为什么天帝曾经起念黜退白王,为什么他总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储帝,甚至,为什么长久以来承桓与我的婚事都不被提起,我也都隐隐地明白了。
  但是还不如不明白。
  天帝轻轻吁了口气。“你放心,我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处置任何人。”他说,“处置了谁,都显得小题大做,连那个苏全,也已经打发他去了北军中效力。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我听出话里的体贴,低声答:“是。”
  “但是这件事,也还没完……”天帝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不,我不明白。”我这样回答,与其说是掩饰,不如说是我的愿望。
  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仿佛在探究这是不是我的真心话。良久,他笑笑说:“你应该明白。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早晚都会明白这些事情。而且,除非真能一点都不懂,否则,还是多懂一点,才能少做错事情。”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感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在无形地逼来。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懂得了这些,也谈不上少做错事情,因为我根本就什么事也做不了。
  “如果是你,该怎么办呢?”天帝问道,顺手捻起一颗棋子。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天帝并不是真的想听到我的回答。我留意地看那颗棋子在他的手中转动,暗自揣测当棋子最终落下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将会下一个怎样的决心?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将棋子扔了回去。“啵”的清脆碰撞声,激得我微微一震,然而从他的神情上,我觉得他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慧儿,我考考你。”天帝含笑指着棋盘,“上次我摆的那个交缠攻的棋谱,你还记得多少?”
  这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我努力回忆了一阵,谨慎地回答:“大概还记得六七成。”
  “那也不错了。你摆出来看。”
  我慢慢地把棋盘上原来放的棋子收拾起来,借这个机会,又仔细地想了一遍,觉得有把握了,便很快地按照记忆摆上棋子。
  天帝沉吟了一会,转脸吩咐:“把我放在东配殿的那本棋谱拿来。”
  取来之后,翻开一对,竟然分毫不差,不但天帝露出了一丝惊异兼以称许的神情,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得意。但我仍不知道天帝摆出棋谱来要做什么?
  “召白王来。”
  我一惊,倏地抬头看了天帝一眼。然而天帝吩咐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什么,两眼望着亭外,意态悠闲,仿佛观赏风景。我也只好心神不宁地等着,不多时内侍传报:“白王到了。”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转脸望去。
  亭外两棵老槐,正开着满树洁白繁茂的花,空气中漂浮着槐花清醇的香气。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轻柔地飘起,如羽毛一般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铺满了闻波亭旁边的地面。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我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乱糟糟的心里像拨云见日般,浮起淡淡的喜悦。
  然而喜悦很快就褪去了,心头又被阴云笼罩,因为我想到天帝在今天特为召子晟来做什么?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但立刻又自欺地告诉自己想错了。
  子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绕过了我,他径直去给天帝见礼。“孙儿自知有罪……”他这样说。
  天帝挥了挥手:“先不提这个。我正跟慧儿说这棋谱——”他指着棋盘,显得兴致极高,“你也来看看,底下该怎么走?”
  子晟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他也没有想到天帝召自己来竟是为了这个。于是站起身走到棋局旁边,拧眉看了好一阵。然后手指往西北一点,说:“如果是孙儿来下,会走这里。”
  天帝笑道:“那便你来下。”一顿,又说:“你跟慧儿来对一局。”
  我抬起头,眼光飞快地从天帝脸上转到子晟脸上,见两人神色都很平静,好像只有我觉得异样,这让我更加慌乱,连忙又低下头。
  子晟捻起一颗白子,放在刚才点到的地方。
  我揣摩他的落子,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虽然进可攻退可守,不能说是坏棋,却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用。想了一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既然他不欲理会东北的劫,便粘了一手,先定一角。
  子晟却也是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模样,仍走西北,我便再固东北。这一次子晟略感惊讶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回视他,但他已经低头去看棋盘,依旧落子西北。如此接连三四手,我们两人各下各的,竟像是互不相干。然后我转而固东南,子晟仍不理会,落子全在中腹,直到我寻出东南一个劫来,方始应手。也直到此时,我才觉察黑棋不妙,明明是可以应的棋,然而下过几手便发觉关键之处已经被白棋占了先机,二三十手之后,已然处处受制。眼看东北虽定,东南也还可以一战,但西边半壁却已尽失。
  我捏着一颗子想了又想,终于落不下去。用手在棋坪上一抹,略带羞涩地笑笑说:“我输了。”
  “不容易了。”天帝笑着,却是嘉许的语气,他问我:“方才子晟连走西北,你为何不应,还走东北?”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完全没看出他有何用意,只反问:“我不应该再走东北么?”
  天帝摇摇头:“亏得你还走东北,如果应了西北,早已经败了。不过,这棋白子要赢,必夺西北,黑子的关键却在东南,你方才如果先固东南,不给子晟留下布局的余地,倒还有胜机。”
  “噢!”我回想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外祖皇高明,我哪能比?”
  天帝淡淡一笑:“是子晟高明。他那第一手可谓神来之笔,我是看了四五手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要说你,就是我在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应。”
  子晟脸色一变,霍地跪倒在地:“祖皇的话,孙儿怎么当得起?”
  天帝默然一会,俯下身子,亲手来搀扶。“你起来。”他和蔼地说:“我不过是夸奖我的好孙儿几句,又何须紧张成这样?”
  子晟浑身一震,低下头,好半天,才轻声答:“是。”然而声音毕竟还是发颤了。
  我也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但那既不是激动,也不是欣喜,而是慌乱,或许还有极深的恐惧。当我听说天帝将要处置白王的时候,我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感觉,而此刻,当天帝如此对待子晟的时候,我略带惊异地发现,我的心里竟还是一样的感觉。
  天帝开始和子晟谈论一份早几天递呈的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他问:“一次调迁四十七名官员,是不是太多了?”
  “是多了一点,但不得不如此。”子晟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地方官员所在往往贫富不均,该调剂一下,又说六部各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说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作声,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又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子晟说:“这份名册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册是承桓拟出来的,还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孙儿会同吏部的两位尚书,还有几个幕僚一起拟出来,储帝改定的。”
  “哦?”天帝看他一眼,“承桓改了哪几个?”
  子晟似乎犹豫一下,说:“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安郡阳任郡守,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任督抚,原鹿州长宁郡守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三个人,是储帝改的。”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问:“你为了这份名册,费了不少心思。可是承桓未必领会得了,要说服他,花了你不少力气吧?”
  “这……”子晟迟疑了片刻,很勉强地回答:“孙儿不明白祖皇的意思。”
  天帝手按在那份奏疏上,默然半晌,忽然转开了话题:“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子晟答得很快,隐隐透着慌张。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着深沉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天帝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颤声道:“祖皇,这桩案子倘若揭出来,牵连太大。如今的朝局,实在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气。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他忽然又跪倒了,语气急切地说:“祖皇……”
  但是天帝立刻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对承桓一片忠心。就好像你瞒着承桓做的那些事情,也都是一心为了他,所以我不怪你。但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往后情形不同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想清楚。懂了么?”
  我觉得天帝说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尖锐,正正地刺进我心底,也许对子晟也一样。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度张开了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有你,慧儿,也是一样。”天帝转过身望着我。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变得非常慈祥,但我分明感到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这一夜,我不断地被恶梦纠缠。我反复地梦见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残阳映照下,帝都的城墙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墙头牙齿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齿。我尖叫一声,夺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惊醒过来,喘息着,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口照进的宁谧月光。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悬到了体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着。夜是如此地静,但我却不敢再入睡,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那张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轻轻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外间的珠儿和珮娥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绕过她们床边,开门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哆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安静使得轻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的心情,终于在这种枯燥的“沙沙”声中安定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脚步声在某处起了共鸣。也许不完全是幻觉,我又想,或许,此刻,在帝都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另一个人也正像我一样,无眠地来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
  母亲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明月,仿佛它化成了母亲的脸,正温柔而担忧地在天上看着自己。“娘……”我张口呼唤着,然而酸楚的感觉先于声音冲了出来,在喉咙口凝成含糊的一团。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脸庞渐渐变形,最终消失不见。
  我在回廊上待过了整个后半夜。或许不知觉间,寒气侵蚀了我的身体,当天色微明,我想回屋去,只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子发软,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珮娥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她起床之后,照例先要到明秀宫的小膳房,去看看我喜欢吃的点心备好了没有。不料一开房门,看见一个人顺着门开的方向摊倒在地,珮娥吓得往后一跳,等她看清那人竟然是我,她吓得只剩下了尖叫的力气。
  惊醒过来的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床上,珮娥发觉我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连忙给我盖上两层被子。直到御医到来之后,我才苏醒过来。在那之前,珮娥一直在房间里乱转,六神无主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珠儿则陷入深深的自责,竟没有觉察我在半夜里独自到了廊上。
  幸好御医诊断的结果,只是疲倦和受寒。但从这天起,我就不断地发低热,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病仿佛挥之不去,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到了第六天,终于惊动了天帝。当他进入我的房间,浓重的药香使他皱起了眉。他沉默着,长久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难过和怜爱的神情。
  “唉……”终于,他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触动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着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爱吃的果品,那都是昨天晚上承桓命人送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会好起来的。”摒退了旁人之后,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除了慈爱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刚毅,仿佛他觉得这样就能带给我力量,让我支撑过去。
  “我不是故意要你经历这些事情。你娘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可是我任由她嫁给了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他在危难的时刻就那样轻易地牺牲了自己的妻子。现在,你是我最疼爱的外孙女,所以我绝不会再让你重蹈你娘的覆辙。”
  我没有说话,但是泪水从我眼中溢了出来。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快就让你承担这些事情。”天帝又说,“但你是我的外孙女,这已经不可更改。所以,你只有学会让自己心硬一点。我老了,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所以我必须为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将来做一个打算。慧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正地疼爱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手里握着的玉坠,都是真的,父亲也认为自己是真正地爱着母亲。于是,我轻轻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其实那是苦笑,但在天帝,却仿佛觉得安心了。
  “你会好起来的。”他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一切,连同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确实好了起来。就好像我的病让人困惑,我的康复同样也令御医不解。但毕竟不久,我就能够下床走动。我在病中从未照过镜子,当我病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颜,只望了一眼,便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开了。珠儿赶紧把所有的镜子都收起来。不过很快就不用这么做了。
  等我可以重新陪天帝下棋的时候,才听说就在我病倒的那天,白王也“称病”不再上朝。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心里仍然难免有些失望。
  承桓还是那样仿佛永不会变的神情。我常觉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察呢?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应该告诉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并非因为想起了天帝的叮咛,而只是因为,即使告诉了他,也于事无补。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槐花谢去,荷塘的莲叶绿了,空气中开始漂浮着栀子花的浓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但天帝担心思虑会损害我的健康,因而减少了召我对弈的次数,那个会下棋的内侍重新受到宠信,我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我把这些时间的大部分都用来独坐。
  与安静的外表相反,我的内心长时间地处于一片纷乱之中。每天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涌动,不知何时就会喷发出来冲破表面的平静。天宫的殿堂、山石、花树,都仿佛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经绷紧,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听见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我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六月末,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贯伶俐的脸上掩饰不住惊乱的神色,我便已经有了预感。
  “凡人!有个凡人从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间我的表情正与珠儿如出一辙。
  传说那叫做天梯的,本是开天的大神盘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条手臂,就成了天界凡间之间的一条通路。即使没有神器的帮助,凡人也可以通过天梯,到达天界。可是千万年来,就从来没有凡人能从那里上到天界,因为那被称作“天梯”的,只不过是一座奇险极难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剑,直插在天地之间,傲然藐视那些试图征服自己的凡人,看他们雄心而来,颓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躯体,随岁月流逝化为岭间飞旋的尘土。渐渐地,连天人也快要忘记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间,竟真的有一个凡人从天梯上了天界。
  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惊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久已不问政事的天帝重新坐上了太安殿,召见这个非凡的凡人。据说他进宫的那天,闻风而来的男女老少,几乎没把皇宫外的大路踩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凡人都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话题。
  景和宫的一个宫女,刚好在那天出宫办事,路过接引亭,亲眼见到了那个凡人。这个宫女因此成为宫人们围绕的中心,不断有人要她叙述当时的经过。其实她只是挤在人群中勉强地瞥见了一眼,但在重复的诉说中,各种细节变得越来越丰满和完整。终于,连如妃也要听她的见闻了,我那时也在座,看见宫女眼中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紧张。“说实话,”她这样开始了叙说,“奴婢那时候腿都在发抖。”
  如妃立刻打断了她:“那是为什么?凡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们的面貌与我们天人并无不同。”
  “是!”宫女正等着这个问题,她响亮地回答:“奴婢也知道。可是奴婢想到,会看见的是万年来第一个通过天梯登上天界的凡人,就忍不住开始发抖了。”
  这句话引起了一片艳羡的感叹声,宫女脸上露出了极其得意的神情。
  “后来奴婢挤进人群,看见他躺在地上。他的模样已经无法辨别,从头到脚都被灰土掩盖,奴婢看见他脚底溃烂得不成模样,血和泥粘在一起,在地上留下两道暗红的印子,他的嘴唇干裂,全是一道一道的口子。他好像在不停念着什么,奴婢尽力靠近他,但仍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来有人给他取来了水。水倒进他的嘴里,就像倒进一个无底洞,奴婢想他一定是渴极了。”
  宫女说到这里,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如妃立刻命人给她端了一盏茶,宫女谢恩之后,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中喝了下去。
  然后她继续说:“过了一会,他终于睁开眼睛,无神地茫然四望,这次奴婢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原来他一直在叫:‘娘……娘……’然后他又昏过去了。”
  “其实那个人看起来单薄瘦弱,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最后宫女说出了真实的感想。但这句话让如妃微微皱了皱眉,我暗自好笑,猜想如妃一定希望听到那凡人英武非凡的描述。
  宫妃们开始追问各种细节,宫女在应接不暇的提问中,渐渐变得前言不搭后语,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我听得很明白,但懒得理会,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一个凡人,为什么是一个凡人?单凭对上到天界的欲望可以让人完成这样的举动么?就像那宫女所说的,他不像是一个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安在心中如阴云密布,我发觉自己一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回到明秀宫之后,我吩咐珠儿:“去打听打听,那个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需要我吩咐,好奇足以让珠儿想尽一切办法去弄清楚。过了两天,她就带着一脸得意的笑来向我回禀。
  “都打听清楚了。”
  我知道她指的什么,立刻露出留心倾听的神情。珠儿便清清喉咙,煞有介事地先叹一口气:“唉,要说这个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来他是怀着一段血泪冤情,被逼得上了天界……”
  才听这一句,就明白了大半。心里猛地一紧,脸色便阴沉下来。
  珠儿惶惶地停下来:“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头,“你且说你的。”
  珠儿于是接着说。事情并不复杂,珠儿口齿伶俐,一来二去地说得很清楚。
  原来那个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个富商的儿子,父亲早死,他自己没什么手段,好在父亲留下财产甚丰,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惬意。二十岁上娶了妻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后来家道没落,家中只有她与哥哥两个。嫁过来之后起初日子也还和美。后来便渐渐多事,整天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凡人和他母亲都甚忠厚,也就忍着,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情,嫁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母亲一口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奸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过来这些日子,已经悄悄地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将他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又告州府,还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说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传御医?”
  我摆摆手。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的一团堵着,堵得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来了,要发生的事终于来了。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亮得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不觉间淌下两行清泪。
  我勉强地笑笑:“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当其冲,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都原本苦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就像一层纸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的,也有赞同金王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边看热闹边火上浇油……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真能笑得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亲自披阅,储帝的监朝已经名存实亡。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见到天帝了,但各种传言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两道弹劾的奏折,苍王世子也有上奏,他们还在乾安殿上指责储帝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吏部史大人为储帝辨白,言语之间太过冲动,被指为‘全无人臣之礼’,逐出宫外了。”
  我沉默着,俯身在花绷架子上,仿佛专心绣花。这些话大多是珠儿转述的,她在宫中人缘极好,可以听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
  有时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便打断她:“珠儿,你看这只蝴蝶,是扬着翅膀好呢,还是停在花上好?”
  自从盛夏的烈日,使得我不能够再整天坐在御花园的回廊上,我便突然迷上了绣花。针脚很快就变得平整光滑,珮娥起先对我判若两人的进步,感到又惊又喜,她得意地认为是自己的督导起了作用。但是不久之后,惊喜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发觉我的情绪越来越低沉,于是她把花绷和丝线都悄悄地收了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暗自苦笑。但为了让珮娥安心,我又开始把时间消磨在弹琴、画画或是静坐上,看起来就和以前一样。
  朝局越来越乱,就连珠儿也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奴婢真不明白。”她困惑地,“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没有旁人在,连珮娥也远远地坐在廊下跟两个老宫人闲聊。我犹豫了一会,说:“你知道储帝去年冬天下的那道命凡人自治、不准天人再以凡人为奴的诏令吗?”
  珠儿点头:“听说过。”
  “万年以来,天人为尊,凡人为奴,早已经成了天经地义。储帝这一纸诏令,便是终止了天人对凡人生杀予夺的权力,自然会令很多天人不满。”
  “那也没什么不对啊。”珠儿接口,“有些天人欺压凡人得太也过分。”
  我深感意外地看着她。珠儿脸微微一红,低声说:“奴婢不懂这些事情的,随口瞎说,公主不要怪罪奴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问她。
  “奴婢家住的那个村上,就有好几家给人看果园的凡奴。”她回答,“奴婢小的时候,也跟他们家的小孩一块玩。奴婢觉得,凡人跟我们天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沉默了一会,有些久远的记忆,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其实天人和凡人并没有多少不同。”我仍记得母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时我才六岁,磨了好几日,终于央得母亲带我去府外集市看耍猴。那是我第一次到集市去,我从珮娥口中知道集市中耍猴的有趣,于是以为集市就是专用来耍猴的地方,结果却看到那样多的人和新奇的玩意,我快乐得忘乎所以。母亲说话的时候,我正瞧着一个做糖人的老人,将一小团雪白的糖吹成有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我想母亲并不是对我说话,但仍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母亲那时的眼神,仿佛穿透眼前人来人往的集市,落在我不能看到的遥远地方,那令我感觉有些惶惑。
  此刻的我已经长大到能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啊……”我喃喃地说,想起来帝都的路上,曾见过的凡人孩子,“其实天人和凡人并没有多少不同。”
  “所以奴婢就更不明白。”珠儿大着胆子说,“储帝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是么?”
  我笑笑:“是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也得罪了多少人。那些心怀不满的人,早就在说,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这一自治,必然荒淫糜乱。你看,这不就是大好的一个‘糜乱’的话柄吗?”
  珠儿不解地眨着眼睛:“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这样,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的赃官,惩罚了坏人,不也就好了?”
  我默然良久:“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珠儿想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珠儿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她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愿老天保佑,储帝不会有事,他实在是个好人。”
  我暗叹一声,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因为天帝已经决意废黜储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一旦落为口实,更会引起动荡。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君临天下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一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件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勇敢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话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完美得就像事先设计好的,这也许是另一件人人心知肚明,却没有人会说出来的阴沉心事。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这一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偶尔我也会回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天帝拿定了这样的主意?或许他早已有这样的念头,但他起意要为承桓黜退白王的时候,应该还在犹豫,然而当时,他毕竟放弃了那个念头。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我心底一掠而过,在天帝的心里,始终认为白王会威胁到储帝!难道,天帝放弃了为承桓黜退白王的打算,竟是要为了子晟而废储帝?
  不不,不会的,我忙不迭地否定了自己。
  转眼天已不再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朝局也仿佛随之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敏感的人早看出事情已成定局,只等着天帝最后的旨意。所以,绷紧的弦反而有了一点松弛的迹象,甚至偶尔遇到承桓,我觉得连他也仿佛带着一种无所谓的轻松。
  连珠儿也看得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做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偶尔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这样的想法在我心底一闪而过,立刻觉得可笑。如果承桓肯这样做,他便不是承桓了。
  那么子晟呢?
  忽然想到,如果是子晟,他会怎么做?自从事情出来之后,白王一直称病不朝,没有任何动静。“难为储帝从前那样待他,如今该他出力的时候,却自己躲起来了”“早说过了,‘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就是薄情……”流言如刀,不断地割过我的心头。
  又忍不住为他辩解,就算此刻他留在储帝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呀。然而想起春天在闻波亭,天帝恩威并施的一番话,分明是逼他置身事外。天帝如此做,心存回护之外,岂非也因为对他有所顾忌?或许他并非真的无能为力——这念头像针一样刺进心底,我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八月廿四姤女祭。相传这个叫姤的女人,原是槐江郡一个小吏的妻子,只知道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料某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受了无头官司的牵累一起下了狱,这女人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向府丞诉说。那府丞给缠得烦了,就随手指着西边一个大湖说道:“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这当然是存心刁难,不过是要她死心。岂知第二天天还未亮,府丞就被下人叫醒:“昨夜湖水暴涨,都淹进城了!”原来那女人左思右想一横心,竟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府丞感念她的诚心,便依言放了她的丈夫儿子。于是此后每逢八月廿四姤女填海眼的日子,天下的女子便都到寺院为家人祈福。我也在这天依着皇家旧例,去西郊云林寺烧香。
  才在寺门外下车,便见浓荫如盖的大树底下,兰王正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一旁子晟含笑而立。我的心无端地一紧,待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兰王一抬头看见我,笑着招呼:“慧丫头也来了!”
  我只好上前见礼:“今日姤女祭,小舅舅如何会到这里来?”
  “这话问得奇怪。”禺祥眉毛一扬,故作惊异地说:“子晟也是个大男人,你怎么不问他,单问我呢?”
  我笑着回答:“白王孝名远播,自然是替舅母来上香的。只有小舅舅为何在这里才叫人不明白。”
  禺祥瞪着我,“呀哈”一声怪笑:“你怎好如此聪明?”说着一扬手:“这里的方丈养了两只红嘴青鸦,我要了几次他都不肯给我。子晟跟老和尚熟,面子大,我知道他要来上香,赶紧拉着他来说,这才到手。”
  我这才留意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用厚棉布严实地裹着,想来里面就是那两只宝贝鸟儿了。
  “行,我先走了。子晟——”禺祥一拍他的肩,“刚才答应我的两本‘白鹤卧雪’可不要忘了。”
  子晟含笑躬身:“小叔叔放心,待会我就差人送去。”
  禺祥一挥手,扬长而去。两人同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又同时转回来,目光轻轻一碰,我的心跳顿时快了。自从春天里闻波亭别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子晟,我心里有些乱。他仿佛还是那般模样,没有丝毫的不同,然而我的心境在数月之间却几经变迁,我想过有好些话要问一问他。但踌躇良久,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全不相干的话:“刚才听小舅舅说的,白王与方丈似乎很熟?”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哪里。只不过去年云林寺修缮的款项,是经我的手谕。”
  “这倒妙。”我也忍不住笑了,“原来出家人也是俗人。”
  “出家人未必都是俗人,”子晟淡淡地说,“只不过此处的出家人倒真的都是俗人。”
  我想了想,半玩笑地说:“如此说来,此地的香火岂非不净?”
  子晟笑了笑,没有回答。于是原本就是你来我往的话,也就说不下去,变成相对无言地站着。
  站了一阵,微觉尴尬。恰有微风吹过,一片黄叶从眼前慢慢地飘落,便看着它,一直晃悠悠地,落在脚边。抬起头看见子晟也正抬起头,便微微一笑,他也微微一笑。忽然发觉心里变得非常安静,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安静过。于是还是一直地不说话,看一会天空,看一会树,看一会远处来往的人,有时两个人的目光碰上了,就笑笑。
  又过一阵,实在不能不说话了,宫女侍从们都远远站着往这边张望。犹豫了一会,我说:“如今朝中的局势,对储帝很不好……”说到这里,却接不下去。
  子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发觉他的眼神里有种极强悍的力量隐藏在表面的平和之下,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想从这种危险的目光中逃开。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息着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突兀,然而我却听懂了。酸热的感觉一撞一撞地涌上来,我努力克制想哭的情绪。这真是奇怪,我想,我竟然会为这样一句话而哭……我掩饰地转过身去,轻声说了句:“我该进寺里去了。”转身想要离开。
  子晟忽然又叫住我:“慧妹妹,等等。”
  转回来看着他。子晟说:“如果你见到储帝,请你替我劝他一句话。”说到这里,踌躇着没有往下说。
  我等了一会,还是问他:“什么话?”
  他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心中一动,默然片刻,点头答应:“我会替把话你带到。不过——”我迟疑一下,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储帝未必肯听。”
  子晟的神情蓦地一黯。“是,我也是这么想……”他的话音隐没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当中。
  我的心口仿佛被这声叹息猛地撞击了一下,好像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忽然见了。沉默了片刻,我回答:“好,我记下了。”便快步进了寺门。
  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平静了心绪,才走进大殿。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康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便在此时,听见隐隐地某个角落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地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刚刚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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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杜若: 天舞 第一部 甄慧(第三版)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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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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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第二版的差别就在于:这是第一人称的:p,当然,也趁机删掉了一些太过冗余的文字。如果在未来不会心血来潮推翻重写的话,那么,最终版应当跟这一版最为接近,笑。


    ☆☆☆杜若于2003-05-05 12:25: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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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辆蓬车塞满了人,吱吱嘎嘎地驶走。我站在人群当中,木然地听着。门边的山茶树,叶子被雨水冲得油亮,衬着深红的花,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这些花竟然如此娇艳动人。
      我想,也许是因为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东府竟变得比平时美丽了许多。
      这令我感到有些讶异。我原以为自己对东府并无留恋,虽然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东府。那倒不是什么预见的能力,只不过因为我是东帝甄淳的女儿,所以等我长大成人,就会出嫁到哪个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儿一样。
      但是没想过是这样离开的。
      府门外密密匝匝的官兵,虽然下着雨,依然站得如标枪般挺直,神情阴冷一如他们腰间的长刀。他们是专程为了解送东府罪臣家眷而从帝都过来的禁军。四百年前甄氏与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东天帝之位,四百年后输的依然是甄氏,只是这次,怕连偏安之所也要一起失去了。
      东府家眷甚众,队伍蜿蜒蠕动,慢慢挪向门口停的几十辆篷车。有个军士不断地大声喊着:“男的上左边的车,女的上右边。快!快——”然而府门边还是挤满了没有排到的人。乳娘珮娥尽力撑着伞,遮住我的身子。周围大部分的人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声轻轻地传出来。
      我从眼角瞥见珮娥也在用衣袖擦着眼睛,于是问她:“嬷嬷,帝都是不是也有这么好的茶花?”
      珮娥吃惊地看着我,我想她一定是不明白,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还会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怔了好一会,她才迟迟疑疑地回答:“听说帝都的风土跟东府大不一样,茶花在那里长不好……公主,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我笑了笑:“没什么。”
      是没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见珮娥哭。
      因为那样的话我也会想哭的。
      怀里的小雪儿动了动,睁开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围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见不远处有个统领模样的男人正狠狠瞪着小雪儿。我很清楚,以我现在的处境还带着只猫实在不明智,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下它,所以不加理会地转过身去。
      雨渐渐下大了,伞的遮拦已经无济于事,雨水打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好不难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着脸,忍不住叹气:“真是天作孽呀……”
      天作孽?这句话听来似乎很耳熟。我思索了一阵,终于记起来,那是我父亲说过的话。
      是他临终之前,最后的话。
      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父亲不再满足东天帝的身份,自立为天帝。战事之初,局势一直是对甄氏有利,曾经有一度,人人都相信天下将会改姓。然而,仿佛是突然之间,战况就起了变化。帝都的振作,就像是一位沉睡中的国手忽如其来地清醒过来,短短的九个月之间,局势便逆转了。然后,南府大军倒戈投向帝都,转而合围了东府。
      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阖府上下的人都听到了我父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珮娥把我搂在怀里,用手捂着我的耳朵。那种声音变成一种含混的闷响,然而,我始终感觉得到,珮娥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我知道,我自己也是一样。
      然后像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寂静。
      其实那不过才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却觉得那样久远、模糊。我忽然发觉,我甚至无法清晰地记起父亲的模样,这真叫我悲哀莫名。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父亲。那时府中已经充满了大祸将至的恐慌,人们犹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蚂蚁,四处逃散。不断地有侍从、丫鬟从我身边跑过,手里拿着或大或小的包裹。廊上两个丫鬟在互相撕扯着,抢夺一只碧玉手镯,她们看见我走过去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丝羞惭的神色。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装作没有看见的模样,走了过去,然后,争吵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父亲的房间里却出奇的安静,只有老家人甄平跪在床边。我走近去,甄平伏身磕了一个头,抬起脸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浮着泪光。父亲的脸上盖着白布,我伸手想要把它取下来,甄平黯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公主!”
      我疑惑地望着他。甄平犹豫着说:“王爷,是饮的鸩酒……”我明白了,父亲必定七窍流血,死相可怖。我的手在空中僵凝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父亲的一只手垂在白布之外,攥得很紧,骨节嶙峋地突起着。我跪下来,抬起那只手,从他的指间,我看见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翠绿的玉坠儿,我认得那是我母亲的东西。
      于是我知道,父亲最后想起的人终于还是我的母亲。
      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我始终都没有哭过,但当我看见那个玉坠的时候,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统领模样的男人终于还是冲着我走了过来,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来者不善。然而,来到我面前,看清我的容貌之后,他怔住了,嘴滑稽地张开着,眼中露出一种暧昧的神色。如果在一个月之前,也许他会因为这样的眼神而被挖去眼睛,但是此刻,我只有本能地后退一步,来表示我的抗拒。
      他吞了一口唾沫,盛气凌人地说:“喂,你!不能带着猫上路。”
      我把小雪儿抱紧了一点:“它很干净,我会照顾它,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也不行!”
      “它从小就跟着我。离开我,它会死的。”
      男人嗤之以鼻:“你还能管一只猫?!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现在不是东府公主了!你是逆贼甄淳的女儿!”
      我扬起脸。雨水从额角流下来,但我仍然努力睁大眼睛,正视着他。我一字一字地告诉他:“不错,我是甄淳的女儿,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儿。”
      我听到那男人轻轻吸气的声音,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甚至没敢多看我一眼。
      我慢慢地低下头,手指慢慢捋过小雪儿的背,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凄怆。
      
      
      九年之前,帝懋三十一年的春天,小雪儿从帝都来。
      那是我六岁生日过后的第五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天还不曾亮就被唤了起来。由丫鬟们伺候着,给我梳头,戴上假髻和金坠玉珠的步摇,然后,穿上只有逢年过节才需要穿的、名为“翟衣”的厚重礼服。我一向讨厌这种衣服,我讨厌它阴沉的颜色和它的沉重,更主要的是,每次穿上它就意味着要我长时间地坐着,听一些毫无意思的祝词。
      于是,我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我穿它?我的生日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因为今天是公主重要的日子,”丫鬟荔儿回答,“比生日还要重要的日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别的丫鬟都在掩嘴低笑,一面交换着狡黠而诡异的眼神,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这让我很不高兴。
      我挣开她们,跳下地,转身找到珮娥:“嬷嬷,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我穿这样的衣服?”
      “今天是公主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珮娥疼爱地看着我,然而,我觉得珮娥的神情跟那些丫鬟也有些许相似,“天帝和王爷作主,把公主许配给了储帝。今天,天帝的使臣从帝都来给公主送订礼,公主收下了礼物,就是储帝妃,以后还会成为天后。”
      我想了想,又问:“那,他是要带我去帝都吗?”
      “不会不会,现在还早着呢。”珮娥笑着告诉我,“至少还要过十年,等公主满十六岁的时候,天帝才会接公主去帝都。”
      我其实全然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想过了这么久我才刚满六岁,十年肯定是漫长得永远不会过去的时间,所以我也就不再问了。
      冗长的梳妆过程结束,珮娥领我走进正殿的时候,父亲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我走过去,跪下来给他请安。然而父亲却不像以往那样说一句:“乖,起来吧。”而是站起来,半侧过身子,等我行完礼,忽然对我一揖。
      这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我迷惑不解地望着父亲。就在这时候,听见身边有人大声地说:“臣给公主见礼。”
      我转过脸,这才留意到旁边跪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黑袍,上面用金线绣着我从未见过的华丽花纹。
      “臣给公主道喜。”他又说。
      我看见他的脸上也带着那种诡黠的笑容。这又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把脸扭了开去。
      “慧儿,这是你外祖皇派来的使臣。”父亲温和地责备我,“不可以这么无礼。”然后,他亲手扶起了那个男人。
      使臣谦恭地说:“请公主上坐,臣好给公主献上定礼。”
      我不清楚“定礼”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从身边一连串陌生的言语和举动中,本能地意识到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那一定和珮娥所说的帝都与储帝有关。怀着困扰的心情,就像每年生日那样,珮娥把我抱坐在膝盖上。侍从们鱼贯而入,他们手里端着用红纱衬底的托盘,盛着礼物。一个老宫人站在旁边,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念礼单:“一对金镶珠杯盘、一对青釉描金花瓶、十双翡翠玉镯……”
      那些东西漂亮而枯燥。我等了很久,以为会有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没有。渐渐地我不耐烦起来,身子一歪,倒在珮娥怀里,昏昏欲睡。珮娥仿佛有些紧张,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地叫唤着:“公主,公主,别睡着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可是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好玩。”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地看了使臣一眼。
      使臣却笑了。他说:“公主,马上就会有你喜欢的了。”
      他招了招手。于是一个侍从走了进来,他手上的盘子里托着一只纯白的小猫,团团地蜷着,微微抬着头,不知所措地朝四周张望。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挣开珮娥的手,站到了地上。侍从把托盘捧到了我的面前。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小猫,起先感觉有轻微的颤栗从手底传来,然后就完全平静了。
      使臣说:“这是储帝亲自给公主选的礼物。”他在“储帝”两个字上特地加重了语气。
      但我并未给予特别的留心,顾自问道:“它有没有名字?”
      使臣摇头:“没有。储帝说,请公主给它取一个。”
      我把小雪儿抱过来。它静静地伏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团毛球。我看着它,我忽然有了决定:“小雪儿,我要叫它‘小雪儿’。”
      “好名字。”使臣赞叹了一句,然后略带不解地问:“公主在东府,曾经见过下雪吗?”
      我摇摇头:“没有。但是我娘告诉过我,雪就是这样白白软软的。”
      使臣笑了:“公主真聪明。”
      父亲也跟着笑了。然后那个使臣对父亲说:“臣临行之前,天帝和储帝特意交代问候九公主。不知王爷可否请母亲出来一见?”
      父亲迟疑了片刻,回答:“天帝和储帝厚意本王代领了。可惜王妃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娘病了?”我吃惊地看着父亲:“可是我昨天晚上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的,她病了。今天早上太医刚刚来报的。”父亲很快地回答。他的脸上依旧浮着那层笑意,但我觉得他的声音里仿佛隐隐透着些许慌张:“慧儿,一个早上你也累了,去看看你娘,然后回去歇着吧。”
      我很乐意听到这句话。
      一走出正殿,我就用力拉扯下头上的假髻,脱掉身上厚重的翟衣,把它们甩在台阶上。
      “公主,等等再脱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不理会身后宫人张皇失措的叫喊,抱着小雪儿,径直跑进母亲住的青芷园。
      青芷园很静。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这里就一直是这么安静。它不像父亲的那些侧妃住的地方,总能听见有人在说笑。我的母亲甚至不喜欢种花,她唯一喜欢的就是秋天里的菊花,但是现在是春天,所以青芷园里就只有碧绿的草。她告诉过我,那正是青芷园的意思。
      进屋的时候,母亲正背门坐在妆台前,月白的夹袄外罩件天青的背心,身后乌亮的头发,如同黑缎一般,几欲委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着鬓边的头发,我看见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只翡翠手镯,绿如春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美丽无伦的母亲看起来却是那样寂寞。
      丫鬟鹂儿侍立在旁,看见我,笑着告诉母亲:“公主来了。”
      母亲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似的。
      “娘你怎么啦?父王说你病了,是不是不舒服啦?”
      母亲笑笑,摇一摇头,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昨天晚上睡的不好,有些头疼。”
      “噢。”我想了想,说:“那,外祖皇差人来了,不见见他吗?”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见的,见不见都一样。”说着看了女儿一眼,脸上露出笑容来:“哟,这么漂亮的小猫,谁给你的呀?”
      我把小雪儿放在母亲手上。小雪儿“咪呜”一声,抬头看了看,又蜷成了团。“是储帝送给我的。”我抚着它软软的背,问:“娘,储帝是谁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他是你祖皇最喜欢的孙儿,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听说如今已经长得极出色。”
      我看看小雪儿,点点头,说:“嗯,我想他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母亲怔了怔,然后突然大笑起来。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觉得我的话这么好笑,但是我觉得母亲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于是我说:“我很久都没有看到娘这么笑过了。娘为什么不喜欢笑了?是不是因为父王现在很少到这里来了?”
      母亲蓦地止住了笑,愕然地看着我,就好像忽然不认识我了似的。
      我又说:“娘你不要生父王的气。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们那里去。”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虽然他们都把我当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已经明白了很多。
      半晌,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把我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这味道让我十分安心。她说:“我知道。你的父王正在忙着想做一件大事。”
      我微微挣开一点,仰头看着她:“那不是好事吗?娘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又默然良久,“因为那件事情他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娘为什么不去告诉父王呢?”
      “我告诉了。可是他是不会相信的……”我又听见母亲叹息的声音。然后她说:“我早已经无能为力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和储帝的……”
      “王妃!”鹂儿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神情似乎很是紧张。
      “怕什么。”母亲淡淡地说,她的神情像是一种豁出去的平静,“难道我不说,别人心里就不明白了么?这桩婚事明摆着是幌子。因为现在谁都不敢动谁,所以,帝都要稳住东府,东府也要稳住帝都。”
      “王妃……”鹂儿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又看看我。
      母亲笑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没关系,我就是说给慧儿听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娘的意思。”
      “没关系,慧儿。”母亲又把我揽进怀里,这一次,她把我抱得很紧,就好像一松手,心爱的女儿就会消失一样。“现在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她低声地说,“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学会照顾自己。因为,我只怕不能陪在你身边看你长大成人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我感觉十分地困惑:“为什么?娘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能陪在我的身边?”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每年秋天,父亲的侧妃们院子里黄叶翻飞的时候,青芷园的花圃里就会开满菊花。母亲会亲手采下小朵的花蒸了,晒干,用来沏茶。我着迷于看母亲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干枯萎谢的花瓣在水中慢慢的松弛,舒展,恢复原来的美丽和骄傲,我总觉得那是件无比奇妙的事情。
      东府里只有母亲会做菊花茶,据说那是来自帝都的习俗。有的时候,她会捧着茶盏,长久地坐在窗边,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里揣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她也许是在想东帝,也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在想帝都。
      大概从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开始跟我说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母亲对那些事情,只字不提。我对母亲在那个遥远都城的所有点滴了解,都来自随她嫁到东府的丫鬟们。
      从四百年前姬氏与甄氏一战,为了表示安抚之意,每代都有一位姬氏公主嫁到东府。到父亲该娶亲的年纪,那时我的祖父还在世,他亲往帝都,相看之下,选中了母亲。亲事提出来,天帝好生为难。我的外祖父天帝懋,一共有十七个女儿,母亲排第九,且是庶出,本不引人注目。然而却是最美的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渐渐就成为天帝最看重的一个。天帝一向行事果决,在此事上却是思虑多时仍没有决定,那时天后已然过世,于是告诉了如妃,召女儿来问她自己的意思。
      母亲静静地听完,只从容地回答了一句:“女儿愿去。”
      如妃颇觉讶然:“你可要想好了,东府虽不是夷地,到底不能和帝都相比。你若十分不愿,也有你父皇为你作主……”
      “女儿愿意。听说东地风土人情,四时美景,虽与帝都不同,也别有风韵。况且,”只有说到这句,方才顿了顿,“女儿又怎可让父母为难?”
      如妃原本没有天帝那番心思,也许在她而言早把这个思虑深沉的公主嫁出去,于她自己倒是少了个忌惮,此刻却也一时动容,拉了她的手说:“难为你这么懂事,不枉你父皇如此看重你了。”
      “天帝最疼九公主。”每次说到这里,丫鬟月儿总要叹一口气:“唉,天帝也不愿意公主嫁得这么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老东王爷亲自选中的。公主东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连天都下着大雨……”
      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惯了这样的话。但是有一天母亲却告诉我:“其实我是自己心甘情愿嫁到东府的。”
      我看着母亲,心中不无惊讶。我问:“为什么?”
      母亲很平静地说:“因为我想离开帝都。”
      我更加吃惊,追问:“为什么想离开?”
      “因为如果不能离开,就会被吞没。帝都就是那么样一个地方。”
      正是深秋的黄昏,菊花恬淡的香气飘荡在青芷园中。母亲站在菊圃里,微风撩动她的裙裾,夕阳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泛出一种奇异的红润。有一瞬间的错觉,我觉得母亲就好像是菊花的精气,幻成了人形,随时都会随风飘去。
      这样呆呆地望着她,竟然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母亲看见了,就问:“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在想月儿说的一句话。”
      “噢。”母亲从花圃里走出来,坐在院角银杏树旁的石凳上,闲闲地问:“什么话啊?”
      我提高了声音:“娘是帝都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
      母亲笑了。她慢慢地摇头:“这话不对。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是真的。”母亲悠然地说,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想起了一些快乐的事情,“帝都最聪明的女人,应该是已经过了世的天后。可惜你没有见过她,那才真正是睿智无匹的女子,连你的外祖父也极敬重的。”
      我不服气地说:“就算有人比娘更聪明,又怎会还有人比娘更美丽呢?”
      听得这一问,母亲沉默了一会。她的目光,随着一片飘落的黄叶缓缓地移动,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好久,她说:“最美的呢,就是‘那个女人’了……”
      “哪个女人?”
      “你五舅舅白王的王妃。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吧。”
      母亲微微蹙起眉,仿佛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她的脸隐在最后的一抹余辉中,像是被笼在烟雾当中。我发现,她即使是这样的神情,也是这样地动人。于是忍不住想,自己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美丽?
      但又想,她却是不快乐的。
      那自己呢?自己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地不快乐?
      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忍不住便说了出来:“娘,我要是父王的话,我就一辈子守着你,什么别的事也不想了。”
      母亲呆了一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笑了一阵,忽然又不笑了。沉默了良久,轻轻地说:“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还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我便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娘,你后悔吗?”
      母亲想了很久,然后回答:“不,我不后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选择了离开帝都,却又乐此不疲地泡着菊花茶,那也都是真的。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亲在东府起兵。
      母亲一直在教我各种事情,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给我。虽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龄的人懂事很多。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任何的意外。甚至当我的父亲率着一小队戎装的东府禁卫冲进青芷园的时候,也一样。
      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坐在窗边,凉飕飕的风从窗口扑进屋里,母亲仿佛打了个寒战。然而丫鬟要去关窗的时候,她又止住了。她望着窗外惨白色的阳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旷仿佛都带着一种阴沉的凉意,后来我想,或许那是种预感。
      “你的外祖皇,前几天派使者来过。”母亲说,她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外,我猜想她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我去见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让你去帝都。”顿了顿,她轻叹了一声:“但他不肯答应。”
      其实我早已经猜到父亲的回答,所以没有任何的失望。
      “不过,”她又说,“你早晚一定会去帝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了,虽然那时我还不清楚母亲何以如此肯定,但说不上为什么,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这一次,母亲似乎有了新的想法。她忽然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帝都也并不好。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
      我哑然地望着她,这话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正当我在思忖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这在素来宁静的青芷园,显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和母亲对视了一眼,她的脸上同样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觉得,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母亲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着门,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动,身形端凝,有如女神:“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父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站稳。然后,他开始叫着她的名字:“贞娘,贞娘,贞娘……”声音仓惶而急促。
      母亲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那是个奇怪的场面,我的母亲沉静如古井之水,我的父亲却像秋风中的枯叶般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后来,还是母亲开口,她说:“让慧儿出去吧,你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做那样的事情。”
      父亲脸色苍白地望着她,好像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母亲转向我:“别恨你父王。”
      那就是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走得很远,只是站在院子里等待。空气里依然飘荡着淡淡的香气,阳光很亮,很刺眼,像剑一样从银杏树的枝桠间穿过,照在地砖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让我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过了很久,我听到哭声从屋里突然地爆发出来。
      进去的时候,仆从已经给母亲换好了衣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神情安详,宛如熟睡。父亲扑在她的床边,死命地抓着她的衣角,他的哭声如同野兽受伤的呜咽,嘶哑而低弱。有两个仆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于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然后,他突然地拉住我的手,失声痛哭:“慧儿,慧儿,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已经把她杀了。”
      父亲一惊,瞪大了眼睛张皇地看着我。然后,他更紧地拉住我,他语无伦次地说:“不是的,慧儿。我不想这么做的,真的不想这么做的。是你的母亲自己一定要这么做,她可以顺从我的,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说:“我相信。”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泪和悲伤都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也知道他对母亲真切的感情。然而,我还知道,即使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种洞悉的感觉,甚至比母亲的死更让我悲伤莫名。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之后,父亲宣布将我许配给东府大将军文义的儿子。曾经有过的另一份婚约,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遗忘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一份和那一份也没有多少不同。我知道这不过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去面对。
      母亲过世之后,我与珮娥,还有留下的几个忠心的侍女,一直住在青芷园里。
      青芷园比以前更冷清了,父亲忙于他的大业,早已经忘记了他的长女,别的人也不会来,因为人们都传说母亲的鬼魂依然在这里。我觉得这说法很可笑,却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宁愿我的母亲依然在这里。
      母亲死后,我始终都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为此东府的人视我为一个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里那与日俱增的悲伤,和干涸龟裂的痛楚,钝而持久。
      那以后青芷园就不再种菊花了。但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能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混合着草叶和菊花的香气。就像母亲从前常常做的那样,我也会长久地坐在窗边,小雪儿便会温顺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经是年纪很大的猫了,但是身形却不曾变化,依然还像刚来的时候一般大小,有时候我看着它,就会恍惚地觉得时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逝过。
      就这样,我在青芷园度过了在东府的最后三年。
      
      
      
      

      毫无征兆地,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停了下来。
      风很大,夹着雨丝不断地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车外有人跑动,脚步在泥水里踩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我直觉地知道,前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坐等了一会,我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挑开车帘,想要往外张望一番。珮娥想要阻止,但没来得及。只见眼前一道水幕扑面而来,我赶紧松开手,但这个鲁莽的举动已经招致了严重的后果——我全身上下,连同怀中的小雪儿,都在那一瞬间湿透了。
      时近暮春,然而这场暴雨带来了意外的寒意,我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珮娥赶紧抱住我,想让我温暖起来,但这么做只是让她自己身上也湿了,于是我们两人一起瑟瑟发抖起来。
      “应该把那个包袱放在身边的。”珮娥埋怨着自己。
      出发的时候,每个人被允许带几件随身的衣物,以做替换。珮娥把它们打成一个包裹,放在了车座的后面,因为这辆马车已经十分狭窄。这已经是格外的优待了,可以让我与珮娥单独乘坐一辆车,而不是像我的亲戚们那样七八个人挤在一辆篷车里。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母亲的身份。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样不是办法,会生病的。或者我下车去取来吧。”珮娥听着车外的风雨声,一面给自己鼓励。
      我摇了摇头:“不用,那些衣服多半也湿了。”
      正说到这里,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风夹着雨又一次扑了进来,与此同时,我看见苏全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裳粘在身上,有一种半透明的效果,这使得我分外羞窘。
      然而片刻之后,车帘又被掀开,这一次从外面丢进来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雀丝绒的斗篷。珮娥大喜过望,立刻把它盖在我的身上。
      我望着斗篷上的雀枝花纹,依稀记得在某位姨娘的身上见过,然而寒冷的感觉战胜了一切别的想法,我没有抗拒。暖意立刻涌上来,我不由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觉,原来人是这样地容易满足。我想起苏全,心中不由升起感激。他是这一群人的押送官,也就是那天为了小雪儿跟我争执过的男人。自从那次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明显恭谨起来。虽然我仍能觉察到,那种暧昧的目光常常像粘在我身上似的挥之不去,但我已经渐渐习惯,而不像起初那样觉得反感。
      风雨似乎没有任何减小的迹象,苏全的吼叫混在雨声中,隐隐地传来:“下车、下车!前面的人都下车!女人站在一边,男人都过来推车!”
      我与珮娥对视了一眼,都明白前面必定是有几辆车陷在了泥坑里。想到亲戚们都站在大雨滂沱的泥水里,而自己则躲在车里,身上还盖着从别人那里抢夺来的衣物,我忽然感到一阵耻辱。在骄傲的驱使下,我蓦地甩掉身上的斗篷,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珮娥张大了嘴,因为过分吃惊,一声猛烈的惊呼在喉间打了个转,虎头蛇尾地消失了。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很快省悟过来,追了上来,我没有理会。
      旁边有人也在同时开口,是苏全。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带着命令的语气说:“你下来干什么?回到车里去!”
      我一时语塞。其实我只是凭着冲动跑了出来,却完全没有想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僵持了一会,我好容易找出一个听起来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听见你在叫人下车,想看看能不能帮忙。”
      苏全的脸上全是水,顺着胡须灌进口中,他朝外猛吐几下,然后带着讥笑说:“你?算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回车上去,少添乱了。”
      这句话伤害了我的自尊。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起头,一语不发地,走到女眷那里,和她们站在一起。
      “娘的!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娘娘公主们是怎么想的?”苏全无可奈何地吼着,“老子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份差使!”
      我不为所动。我看见身边那些以前从未有过好脸色的姨娘们,露出了一些钦佩的神色,这使我心里有一丝悲壮的满足感,觉得这样的举动还是值得的。
      然而很快,我就冻得脸色发青,上下齿直打架。珮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公主,这样你会生病的。”她说。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了喊叫的声音:“行了行了,弄出来了!赶紧都上车!”
      重新回到车里,珮娥用披风把我裹起来,再使劲地搂着我,但我依然瑟瑟不止。珮娥不停地念叨着:“雨快停吧,出了太阳,天就暖和了,就没事了。快停吧……”
      天气没有令珮娥的愿望落空,不到半个时辰,雨声已经渐渐低弱下去,再走不多远,车窗亮了起来,两旁树木的影子被阳光映在上面,珮娥欣喜地掀起车帘,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享受温暖了。
      傍晚我们在渭水湖畔休憩。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洁白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映在暮色夕阳下流金的湖面上。我想起下午的暴雨,竟隐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苏全指挥军士生起几个大火堆,叫大家烤干衣服,又命人骑快马到最近的市镇上,买来了成筐的生姜,熬成汤,分给每一个人。
      我的一碗,是苏全亲自端来的。珮娥从他手上接过去,冷淡地道了一声谢,她认为下午是他惹恼了我,使我不肯早早回到车上。
      苏全脸上有种窘迫的神情,他在我们面前徘徊,几次停下脚步,仿佛想说什么,却几次又缩了回去。于是当他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我问他:“苏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是这样的。”苏全的脸涨红了,说出底下的话,对他来说,好像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下午,下午我不应该那样说。”
      我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微笑着回答:“苏将军,何必放在心上?我已经忘掉了。”
      “喔。”苏全点点头,但是并没有显出放心的神色,犹豫了一会,他又说:“我也知道的,你跟他们身份不一样。不过,因为上面没给我交待,所以我也不能特别地对你。”
      “不。”我说,“这样已经很好了。”我说的是真心话。
      苏全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一种近乎憨厚的笑:“公主娘娘就是公主娘娘,宽宏大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粗鲁的男人,其实心地很善良。这种认知启发了我。在我以往的生活里,熟悉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珮娥和几个丫鬟,其余的,就是那一群冷漠的亲戚。我和他们的关系,仅仅止于节礼,和偶尔见面的敷衍。这时由苏全的身上,我却忽然体会到一个人的内心与外表未必符合,由此更想到识人的不易。而从今以后,我就必须要靠自己来与人周旋。这些思绪最终演化成了一种对未来的惶恐。
      几天之后,珮娥告诉我,已经有两个身体柔弱的女人,因为那场大雨而病死了。珮娥一面说,一面暗自庆幸我们俩都安然度过了。我听着这个消息,却是一脸的漠然。我根本想不起那两个妇人的模样,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对她们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们不必再面对未卜的前途。
      但小雪儿却叫我担心。它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大雨之后,毛也开始大片地脱落。我痛惜地看着它每日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我想到也许的确不应该带着它。这种念头有时也会让我惭愧,东府的人们以往对我凉薄的指责,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对于两个亲戚的死,甚至还不如对一只猫来得关切。
      
      
      天气开始热起来,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风貌也渐渐不同。愈是临近帝都,沿途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别致。一切都让初次离开东府的我,在每日的劳累之外,充满了新奇。我发现中土的人喜欢宽大的袍服和精致的刺绣,就像幼年见过的帝都使臣那样。偶尔会看到富家的女子骑马经过,她们穿的衣裳都用一种薄而轻柔的布料,长长的后裾随着马匹的轻微颠簸,在身后飘荡出优美的弧线。
      六月,到了鹿州。这个以富甲天下而闻名的地方,果然有种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气派。官道两旁,田地连绵百里不绝,风过处,掀起的麦浪,让我想起幼年时跟着父亲出巡,曾见过的大海。
      路过仓平的时候,从帝都传来消息,天帝因年事已高,命储帝承桓临朝监国。我发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禁军往往无动于衷,民间却有许多人喜形于色。那几天里,我经常看见一丛一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田野里,向天膜拜,神态虔诚。后来有个禁军士官告诉我,那些都是被掳来天界为奴的凡人。
      “储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准是以为自己能翻身出头了,”他说,我留意到他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我们天人往后可要小心一点了。
      “储帝……”我本想多问一点,然而只说了这两个字,便顿住了。
      储帝、储帝。
      这个称谓在我心里掀起了异样的涟漪。三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两字。我不由恍惚地想起,曾经有一度,我的终身与他维系在一起,这记忆似乎那样陌生和遥远,几乎像是与我无关。于是我从怔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事的确与我无关,此刻的我,只不过是个罪眷。
      这天我们一行人住在郚山脚下的一处田庄里,那是鹿州首富嵇家的别业,不过此时,只有六、七户凡奴守着院子和山上的果园。因为握有帝都的文书,管家开门让我们进去。几个妇人被赶到厨房里起火做饭,其余的人挤坐在廊下。田庄里没有储藏余粮,我们只得吃前一天余下的米饼。然而经过半天的劳顿和饥饿,米饼都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这香气引来了一只老鼠,也招致一阵大骚动。老鼠沿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蹿上她的膝盖,胡须一动一动地,看着她手中的吃食。女人呆了片刻之后,陡然丢开手里的饼,跳起来,双手抓着裙子,像抽筋似的抖动,不停地尖叫。受了惊吓的老鼠在人群中乱窜,于是像传染一样,更多的女人尖叫起来,而男人们则哈哈大笑。
      但他们很快也不笑了,因为有一只比老鼠大得多的东西从他们面前敏捷地跑过,这让他们吃了一惊,等省悟过来的时候,那东西已经跑到院子门口。
      “抓住它!”
      于是个军士抢过去,一把将它提了起来,丢在院子中央。人们此时才看出来,原来那竟是个很小的孩子。大概只有四、五岁,瘦得仿佛只有皮和骨头,显得头大得可怖。我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不想再看了,我觉得这孩子简直像是从来没吃过东西。
      “凡奴的小孩。”珮娥轻声嘀咕,“长得真难看。”
      身后又爆出一阵大笑,我好奇地转回头,原来那孩子原本攥着半块方才女人掉在地上的米饼,此时却被人从手里抠走,远远地扔了开去。孩子奔过去想再拣起来,立刻有人一脚把它踢开,孩子便掉头再追,就像一只小狗追着肉骨头。就这样跑了几个来回,孩子终于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他慢慢地退到墙角,无措地左右望望,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觉得扫兴,重新坐回廊下。那孩子依旧盯着地上的米饼,但他不敢再走过去。我看见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忽然觉得不忍心,于是走过去,拣了起来。珮娥看出我想做什么,于是一扯我的袖子:“公主,小心。这种凡奴家的孩子,说不定身上有病的。”
      我看看那孩子的模样,不由也畏缩了。迟疑了一会,我往前走了几步,把饼放在离孩子不远的一块石头上。等我回到廊下,再转头去看的时候,饼和孩子都已经不在了。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成了那个孩子,在追逐一块米饼。可是,我却看不见拿着米饼的人的模样,只看到一只手,有着苍白而修长的手指。醒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像未睡过一样疲倦。上车的时候,苏全盯着我看了好几眼,然后走过来问:“你没有不舒服吧?”
      我摇摇头。
      他似乎不完全相信。但疲倦令我懒得开口解释,我转身上了车。我听见苏全吩咐走在我身后的珮娥:“多留心点。都快到帝都了,可别再惹什么事情!”
      是啊,快到了。
      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我掀开车帘,蓦然抬头,发觉帝都城已经近在眼前。七月盛夏的残阳,将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烧一般,映着帝都的肃穆轮廓,城墙上那犬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延伸而去。
      “喔哟,真是气派!”珮娥把手按在心口上,轻声地感叹着。我也有同样的感想,然而我立刻就被一种深深的忧虑,占据了全部的思绪。
      东府的罪眷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驿站里。我再次得到优待而拥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而我的那些亲戚们就只能十几个人挤在一间里。摆脱了旅途的劳顿静静地坐下来,那种空落落的不安变得异常清晰。苏全告诉我们,朝廷还没有决定对我们的处置,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
      穿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我望见夕阳褪尽之后,帝都的城墙,呈现出一种沧桑而压迫的深灰色。未来会怎么样呢?此刻的天帝,会不会顾念我的母亲曾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呢?还是,他只把我当作逆贼甄淳的女儿?如果是前者,或许我还可以怀着一线的期翼,如果是后者,最有可能的,就是作为姬妾被赐给某位亲贵,那么我唯一还能企盼的,就只有挑走我的男人不是太恶。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由我自己决定。我苦笑了一下,只觉得心里如同被一只巨大的手在不停搅动,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这样度过了几乎无眠的一夜,到了天色将白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青芷园中,在我将醒未醒的时候,母亲过来抚摸着我的脸,我甚至能感觉得到她手底传来的温暖。
      “娘……”
      我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随后便惊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正看见珮娥讪讪地缩回手。我坐起来,用手指拢了几下蓬松的头发。
      珮娥有些不好意思:“公主,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我无所谓地说:“不用了,反正也睡不着。”
      听得这话,珮娥顿时像被触动了心事,神情一黯。她挨着我坐下来,好久,我们俩谁也不说话。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公主,我也睡不着,心里忧愁得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珮娥忽然拉住我的手,很急切地说:“公主,我知道的,你一向很有见识。你说,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们呢?会不会把我们……把我们……”她说不下去了。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遍,然而答案始终是缥缈而不可捉摸的。
      “我也不知道。”我说:“听天由命吧。”
      又一次无话可说,沉默使得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将要不胜负荷。就在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我怔了怔,和珮娥不知所措地互相望着。
      过了一会,有人用力拍着我们的房门:“起来,快起来梳洗好,储帝马上要到了。”
      珮娥一跃而起,神情兴奋:“快,公主!储帝要来了!”
      我笑了笑:“这么紧张做什么?他总不会是来看我的。”
      珮娥愣一会,不由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仿佛自语似的说:“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呢。”我淡淡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她把我的头发梳成一根极粗的辫子,然后盘在头顶,用一支玉簪别住,那是我此刻身上唯一的一样首饰。珮娥又在几件旧衣裳里翻找了半天,不停地比来比去,以至于我终于不耐烦地说:“随便选一件吧。”于是珮娥拣出一件浅青色的薄裙,那原本是一件名贵的水涟纹萝裙,如今因为变旧而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这仍是最体面的一件衣裳。
      打扮完之后,珮娥看着我,叹了一声:“公主,如今这样的田地,也只能这样了。”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说:“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随便什么人只要看见公主,眼睛就都转不开了。”
      我听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转念间,又有些凄然。
      等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起。有人在院子里如唱歌般地宣昭:
      “储帝到——”
      珮娥霍地挺直身子,转脸看了我一眼。我看出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并非为了她所想的有多么渺茫,而是因为,我自己的心中其实也隐隐怀着同样的期翼。
      
      
      储帝承桓的父亲邿靖,是天后所生的长子。他那出身鹿州侯家的正妃,因为难产,在生下儿子的当天就死了。据说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娘家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原本就柔弱的女人连惊带怕,以至于动了胎气。但不久,就有另一种说法,像冰河下的暗流般,悄悄传开。说她是被邿靖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
      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邿靖最终还是坐上了储帝的位置。他本身的才具之外,很多人都相信深受天帝敬重的天后,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只过了两个月,邿靖便在狩猎中坠马而死。更骇人听闻的事还在后面,马伕在重刑之下招认,是他预先给马动了手脚,而指使他的人,是邿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碧王圻嵘。
      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件事是邿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但听到这个结果,无不大吃一惊。天后因此深受打击,尽管天帝为了抚慰她,仅仅幽禁了碧王,但她从此长居深宫,连房门都很少出。六年之后,天后过世时,刚过完五十岁的整寿。按照御医们在私底下的议论,她原本可以克享天年,正是那件事情严重损害了她的身体。
      然而邿靖的死,后果远不止这些。重新空出来的储帝之位,又一次挑起皇子们更激烈的明争暗斗。朝臣们也在忙于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或许就是一场灾祸。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帝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被立为新的储帝。朝臣们在暂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在悄悄议论这其实不过是天帝为了阻止儿子们争储过激的权宜之计,猜测着何时他会提出新的人选来取代这个幼儿。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声音逐渐模糊,人们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储帝令人惊异的成长。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在一个悠闲的午后,母亲这样对我感叹。她很少在我的面前提起储帝,渐渐长大的我,已经懂得了自己和储帝的关系。此刻,一朵红云悄然飘上了我的脸颊。但我依然专注地望着母亲,我无法不关心,那个素未谋面,却与我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年轻男子。于是母亲接着又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可是比我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要聪明。”
      我下意识地问:“比我呢?”
      母亲被这句问话,逗得大笑起来。我的脸,在母亲的笑声中一直红到耳根。我羞窘地转过身,想要跑开,但被母亲拉住了手。
      “其实他是个可怜的孩子。”笑容从母亲的脸上渐渐隐去,神情若有所思地,眼睛仿佛望着很远的地方。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说:“总是很孤单。”
      “为什么呢?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说了句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因为他是储帝。”
      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自己的人。“我不明白。”我说,“外祖皇不是最疼爱他吗?为什么会让他这样不快乐?”
      母亲默然半晌,才回答说:“他有他的担心。”
      我还不能领会这句话的全部的含意,于是用探询的眼光望着她。
      但母亲却没有回答,她的眼神仿佛落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完全不明白:“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母亲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此时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以至于多年过去,当时的情景,连同那瞬间掠过心头的一抹寒意,都仍是那样地鲜活。
      等母亲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天舞 第一部 甄慧(第三版)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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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驿站的院子里,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跪候储帝的到来。尽管还是早晨,但阳光照在肌肤上,已经有刺痛的感觉,汗不断地沿着身体往下淌,萝裙被浸透,粘在背上,很难受。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不是没有设想过,假如自己和承桓最终能够见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虽然当我来到帝都之后,就不曾再怀有那些绮丽的幻想,然而眼下的境遇仍然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委屈。这种感觉随着等候的时间越来越长,逐渐积累成酸涩压在心头。
        但,当门外终于传来脚步的声音,自怜的情绪登时被挤到了次要的地位。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尽管我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要抱虚无的幻想,然而希望仍像种子抽芽一般,固执地冒了出来。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与什么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然而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五彩丝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随之忽悠一荡,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恍惚起来。我看见他朝我伸出的手,迟疑了片刻,我把自己的手交给他,然后在他的托扶下,支撑起因跪得太久,而酸麻不已的腿。他很快松开了手,但温暖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手上。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就好像在瞬间冲破了闸门,久已积蓄在心中的忧愁、委屈、酸楚,突然之间一起涌出来,汇成一股百味杂陈的难言滋味。我低着头,极力掩饰着眼中滚动的泪水。
        “储帝。”我深深地一礼。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息着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这话里透出的亲切意味,令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下意识地抬起头。于是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卓然而立,沉静如水,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承桓忽然微微皱起眉头。“你好像很累。”他仔细地端详我:“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指责,但满院的人都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储帝妃。一霎那间,我心中只剩下了这三个字。这么说,他仍旧守着婚约。可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我感到有些不解,也有些紧张,有些欣喜。然而,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喜悦似乎更多地来自可以摆脱眼前的境遇,又忍不住感到一丝羞愧。
        珮娥却只好像很兴奋。我从眼角瞥见她一直在偷偷地笑。隔一会,又用袖口悄悄地擦拭着眼睛。
        苏全却像是完全被吓呆了,他张口结舌地愣着,过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他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小人,小人以为……甄淳谋逆,所以公主……”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承桓再次打断他,“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他的语气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变化,平静得就像无风的池水,没有一丝的波澜,然而我从他的话里却感觉出了明显的压力,不由为苏全担心起来。
        “小人……小人……”
        他把这两个字重复了十几遍,还是说不下去,冷汗从他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我知道一路上,苏全其实已经尽了他的力来优待我,我觉得我应该为他说句话。
        于是我叫了一声:“储帝。”
        也许我的声音太低,我觉得承桓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这件事情与苏将军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这件事情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青衫男子这样说着,声音含着明显的讥诮。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语调让我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意。
        承桓仿佛觉得有些意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几时有过疏忽的时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几声,因为做作而显得有点刺耳。他说:“他是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甄淳眷属,两害取其轻,他宁可亏待慧妹妹……”
        “阖垣!”承桓仿佛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略为抬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承桓转身看着我,告诉我说:“阖垣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的儿子。”
        我听母亲提过这位表兄,天帝第四子青王成启,是天后所生的皇子中,如今唯一还在世的一位,阖垣是他的世子。于是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阖垣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是吧?”我觉得他弦外有音,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小雪儿伏在我的膝上,依然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当我在驿站里,从自己的小屋里把它抱出来,等候在车驾旁的承桓,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它是小雪儿?”
        “是。”我感到有些意外,承桓竟然还知道小雪儿的名字。
        他微微地笑了:“原来它还在。”他望着小雪儿,它没精打采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不是病了?”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愁绪,我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承桓安慰我:“不要紧,等进了宫,传宫中猫狗司的人来给它治一治。”
        我低声地说:“谢谢储帝。”
        承桓深深地看着我:“你放心,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绝没有人,会让你再受那样的委屈。”
        我的心里怦然一动。我发觉承桓说话的时候总是保持着同一种平淡刻板的语调,一句安慰的话和一句指责的话几乎听不出任何差别,然而我感觉得到,话里的一股暖意,仿佛兜头把我笼在其中。
        低头坐进马车,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像走珠一样滚落下来。随后进车里来的珮娥吃了一惊,我算不上是一个刚毅的女子,但也很少流泪,这情景一定把她吓着了。她慌忙问:“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继续流下来。“公主、公主!”珮娥搂着我,一副不知该怎么安慰我的模样。过了很久,我才开口,给了她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珮娥却觉得满足了,她自以为已经找到了答案。“也难怪你。”她轻喟着说,“我方才也哭了呢。”
        然后,珮娥附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勉强能够听清的声音说:“能够见到储帝,这一路的苦也算没有白吃。”说完,露出一抹暧昧的笑。
        我的脸微微一红,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或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的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担忧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可是转念又想到,真的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吗?这件事情恐怕已经由不得我自己。
        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这样想。
        
        
        车驾在明秀宫门前停了下来。
        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承桓告诉我这是天帝的旨意。
        他仿佛没有送我进去的意思,只是说:“请慧妹妹先去沐浴更衣,待会祖皇必定传召。”
        说到这里,喊一声:“来人!”随着他的话音,十二名宫女鱼贯而出,分成两列,向我蹲身施礼。承桓吩咐她们几句:“好好伺候慧公主”,便辞去了。不知为什么,望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我的心中竟然泛起些许莫名的失望。我怔怔地站着,直到珮娥小声地提醒:“进去吧。”才省悟过来。
        宫女们引着我,穿过回廊,来到寝殿。当我一只脚迈入门槛,屋子里的陈设映入眼帘的瞬间,我不由惊呆了。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我确信我从未来过的房间,然而我却发现,每一样东西都是那样熟悉,好像久已印在心底。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墨梅图,枝桠昂然地指向天空,我看见床上极淡极淡的绿色锦被,那是名叫“天水碧”的名贵丝料,我看见窗畔的案几上,青瓷的花瓶里,斜斜地插着几枝娇黄的花,旁边放着一张琴,我不用走过去,也知道右边的角上刻了一个“贞”字……我听母亲一次又一次描述过的这一切,此刻像是从朦胧记忆中幻化成真。
        “天帝知道公主要来,特意叫人把九公主当年用过的东西,按她在时的模样,重新摆了一遍。天帝说,公主也许想看看九公主在世时候这屋子的模样。”有个宫女在一旁轻声地解释。
        泪水慢慢从我眼里溢了出来,珮娥也捂着嘴轻声地抽泣着。
        宫女又说:“天帝还有话,如果公主觉得住这个屋子伤心,西廊下的几间房也收拾出来了,可以先住那里。”
        “不。”我很快地说,“我就住这里好了。”
        我走进去,停在琴边,手指拂过琴弦,扬起轻风拂过竹林般的一串琴音。这又勾起了我的悲伤,刚刚止住的眼泪重新涌了出来。
        宫女们谁也不敢上前,直到我渐渐平静下来,才由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的小宫女,递上一块软白的热毛巾。
        “公主,擦擦脸吧。”
        她的口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略感惊讶地看着她。“你是东……”话到嘴边,猛地又把“东府”两个字咽了回去,改口说:“你是东边的人?”
        “是。”小宫女甜甜地一笑,声音清脆得仿佛掉在地上会摔成几段,“奴婢是端州人。”
        端州原属东府,于是又平添了几分亲切。自己也有些诧异,回想在东府的生活,不明白为何还有这样的感情?
        联想起母亲的菊花茶,心头便不由微微苦涩。
        我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珠儿。”
        “你在宫里几年了?”
        珠儿略一算:“奴婢六岁进的宫,今年十四岁。整整八年了。”说完,一礼:“奴婢手脚笨,嘴也笨,求公主包涵。”
        嘴上说笨,却是一脸的伶俐。我因这个可人的小宫女,而稍稍忘记了一些心中的哀戚。“你别客气。”我笑着说,“宫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得帮我才好。”
        珠儿的脸上露出近乎受宠若惊的神情,她立刻说:“公主这话,奴婢可当不起。再说,奴婢不帮着公主,还能帮着谁呢?奴婢因为是东边人,所以如妃娘娘特地挑奴婢进来伺候公主,这是奴婢的福分。”
        这句话提醒了我。“对了,”我问珠儿,“我该怎么称呼如妃娘娘?”
        珠儿想了想说:“储帝叫‘娘娘’,公主也叫‘娘娘’好了。”
        这句话里隐隐透着的暧昧意思,让我感到一阵心慌。好在这时候,有旁的宫女来报:“水已经备好,请公主沐浴。”这才将我从羞窘中解脱出来。
        我已经近三个月未曾这样舒服地洗过澡。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屈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当珠儿和另一个宫女,搀着身披浴衣的我,重新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等候在那里的其它宫人,无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但我无暇欣赏她们目瞪口呆的神情,我坐到妆台前,在镜中审视着自己的脸,深恐在上面看到因困顿而受到损害的痕迹,直到我确信镜中出现的那张脸依旧完美无瑕,这才舒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宫女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我在路途中见到别的女子穿过,那时我曾因女子的天性,以艳羡的目光长久地注视过。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内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过一片低声惊叹。
        我的外祖父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始终不发一言。
        在他的一侧,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过世之后,掌管后宫的如妃。她看见我进来之后,便低低惊呼一声:“天呐!”然后她抽出一块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贞儿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们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东府去。”说完,她又开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语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侧妃们。
        天帝终于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说:“是。你的确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娘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战事之初,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大吃一惊,母亲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件事。
        “他们说是你娘自己不愿意回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了一会才又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感到一阵难过,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我一怔,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即使是为了稳住东府,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也不会轻易给承桓定下一门亲事。”他说得更加直率,“现在看见你,我更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我低垂着头,半晌,回答:“外祖皇太抬爱了。”
        “你会下棋吗?”天帝忽然问。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话题上,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娘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他:“外祖皇想下棋吗?”
        天帝缓缓地摇头:“不急,过几天吧。”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躬身答:“是”,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御花园设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着回廊水榭,几百盏宫灯,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连天空中一轮将满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们,天帝曾有过十一个儿子,但是尚在人世的只剩五个:朱王颐缅,青王成启,金王建嬴,栗王济简,兰王禺强。席间还有我的两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难以计数的表亲。
        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我看见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边青王正低声说话。兰王大声评点着每道菜肴,朱王则似有醉意。我听见临桌上金王响亮放肆的笑声,也看见栗王不时扫过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别有含意。我隐约地觉得,眼前的一片和乐融融之后,每个人都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暗中较劲。
        坐在我身边的青王妃,忽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漂亮不漂亮?”她问我。
        我略带漫不经心地朝那镯子看了一眼,它确实很漂亮,通体碧绿,在灯火的辉映中散发出幽静而迷人的光彩。于是我点了点头:“很好看。”
        话音一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镯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定下神来,这才开始婉谢:“舅母,这可当不起。”
        “当得起!”青王妃握着我的手,偏着头,含着笑,显出万分赞赏的神态,“这也就是慧儿你,才当得起。”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地朝储帝看了一眼,使得这句语带双关的话,意思变得昭然若揭。
        我觉得尴尬,但也无法再推脱,只得说:“多谢舅母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青王妃口中客套着,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过我,直到我给看得微微低下了头。青王妃从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里闲闲地嚼着,一面说:“他们都说‘那个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儿一点也不比她差。”
        “那个女人”四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母亲在私下里,也用这几个字称呼白王妃。我的心里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一个绝色女子。我不由问:“五舅母,她没有来么?”
        “她?”青王妃带着惊异看了我一眼,嗤笑着说:“她怎么有脸来?父皇允许她回到帝都,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青王妃手上的小动作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见她不停地甩弄着腰间的一根丝绦,这令她看起来局促而可笑。这动作提醒了我,我猛然想起母亲曾经提过这位舅母,说天后在世时极不喜欢这个儿媳,两人的关系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她却总在有意无意地模仿天后的举止。此时我禁不住猜想,是不是这也是天后喜欢做的动作?这使我的思绪暂时离开了“那个女人”。
        “连‘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跟他娘一样会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着说,压低的声音带着令人难受的尖锐,我诧异地转过头去,见青王妃望着储帝,眼中流露出极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储帝为什么那么信任他,我看,早晚会吃他的亏!”
        我忍不住问:“舅母,你在说谁?”
        青王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子晟。”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上午,从阖垣那里。当时的他和此时他母亲一样,一脸不屑的神情。我记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么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这个名字,不明白为何他如同众矢之的?我很想问一问,却不知从何提起,只好悬着这个疑问,沉默不语。
        新温好的蒲香酒奉上来,入口的感觉正好,我忍不住饮了一杯。一股令人舒畅的陶然,从唇间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着下巴,周围的景致和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想起七岁的时候,偷喝了一杯酒,结果沉睡了一整天的往事,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冷不丁地,听见天帝问承桓:“子晟这几天有没有信来?”
        这个名字,触动了我半醉的心神,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承桓回答:“早上刚收到他一封信,说他已经到了鹿州锦平郡。”
        “哦?”天帝显得很关注,“他有没有说那边情形怎么样?”
        “他说事情虽并不顺利,情势却也没有预想的那么急迫。”承桓似乎略微迟疑了一下,一顿,又说:“我已经去信回复他,少安毋躁,循序渐进地来就是。”
        天帝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然而,却有别人突然发话。“事情会顺利才怪呢!”金王大声地说。席间蓦地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安静的作用,我觉得他咄咄逼人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些都是刁民,永远不会知足的鼠辈。”金王挑衅地望着储帝,“给一升就会要一斗,给一斗就会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跟他们讲安抚,能有用么?”
        无奈的神情从承桓的脸上一掠而过,“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压迫得太过才会竖旗造反,能安抚还是以安抚为先的好。”他的语调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却显得有些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金王说得更加大声:“安抚?这些贱民就是被安抚得太多,才会得寸进尺。对付他们,就应该大军围剿,格杀勿论,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轻轻叹了口气:“凡人的命也是命,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神情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厌倦。然而我觉得,他并非是对金王的话多么反感,而像是因为自己不得不要说这些话才感到厌烦。
        “储帝说的不错。”青王开始帮腔,“如今天下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种。天人库房堆的谷米霉烂,酒肉恶臭,凡奴竟然还要以树虫草根果腹,严苛若此,怎会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边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经忘记了他是哪一房的表亲。“没有天人,他们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三年天灾一过,只怕人人都要吃树皮。金王的话没错,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凡贼,就是该杀。”我看着他涨红的脸,两颊的肉因为激动而轻微地颤动,我记起旅途中见到的那个凡奴孩子,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觉得应该从眼前这张脸上割下两片来,贴到那孩子的脸上。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差点把我自己逗得笑出来。
        争吵还在继续。“杀,就知道杀。”有人反唇相讥,“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杀了。”
        金王疾言厉色地顶了回去:“天人为尊凡人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则,几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为现在有储帝在后面给他们撑腰,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声,“建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从储帝监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储帝这样处处维护凡人又是什么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储帝这样罔顾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异变吗?”
        “是啊,天界本来是不会发生异变的,可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风点火就难说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阴阳怪气的。”
        “我?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
        那场面实在很滑稽。金王面红耳赤,青王则不冷不热地对答,双方皆有拥趸,各执一词。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劝架却又始终不肯上前,兰王却带着一脸的看戏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顾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从青王开口,承桓便未再说过一个字。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争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间,低垂着眼睑,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语不发,甚至像是连看也懒得再看,仿佛他们说的事情,全然与他无关。
        “瞧老七那模样,他安的什么心,任谁都看得出来。”青王妃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斥责金王。大概她觉得青王还未曾落到下风,否则她也会加入争吵吧,晕陶陶的酒意还未完全褪尽,我带点心不在焉地想着。
        ……
        “啪”!
        一只酒杯在天帝的脚边碎开。
        嘈杂如集市的御花园猛然间安静下来。
        天帝目光阴沉,冷冷地从面前一群人的脸上扫过。我觉得那目光直如冰刀一般,又冷又利,像是真能在人的脸上割出血来。被扫到的人,大多露出胆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头,青王避开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转开了脸,承桓神情淡漠,恍若未见。整个御花园里只有兰王禺强在满不在乎地继续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后,天帝淡淡地说:“今天是为慧儿洗尘的。”
        “对对,父皇说的对。”朱王连忙站起来附和,堆着满脸的笑容:“慧儿来了,大家应该高兴。都是一家人么,喝酒,喝酒。来,储帝,来,建嬴,咱们干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着储帝和青王那边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边停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当中,终于慢慢地喝了下去。随后,轰然的一声,仿佛是突然之间,御花园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人们重又开始谈笑风生,就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样。
        我哑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自己绝不能这么做,所以只好装作擦嘴,低下头,用绢帕捂着偷偷地笑。
        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承桓,神情凝重。



        我继续保持着在东府时就已经养成的习惯,我经常长时间地静坐在窗边。尤其在阳光不再那样猛烈之后,我可以从午后一直坐到傍晚。有时我会看见偶然经过的宫女们,脸上带着惊羡的神情,我感到不解,直到有一次听到珠儿轻轻地叹了声:“公主真是太美了。”我忍不住笑了,觉得得意,也觉得滑稽。我从未见过东府的侍女们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或许是因为她们看惯了,也或许,是因为她们都还记得我的母亲。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忍不住心酸,在天宫,我只有从寝房的摆设,还有天帝看着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觉到她曾在这里生活过。
        有一天的黄昏,就着最后一抹斜阳,我瞥见窗外一片黄叶如折翅的蝴蝶般缓缓飘落,不由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惊呼。
        已经是初秋了。我惊讶于不知不觉中,时光的流逝。明秀宫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园与世隔绝的三年时光更加沉闷。因为枯燥之外还有诸多刻板的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种错觉,好像天宫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一个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我面前放上一盏新沏的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现在我知道,这些宫女训练有素,行事走路全都没有半点声响,看见她们,我才能明白,偌大皇宫为什么会如此安静。
        好在还有珠儿可以说说话。这个一脸伶俐的小丫头,总是带着娇俏喜人的笑,我有时候觉得,就是听她那清泉激石一样的话音,也能让自己心情好起来。很快,我们就要好得像姐妹一样了。然而这也给珠儿招来了一些嫉意,珮娥就是最不以为然的,她总觉得我应该跟她亲近得多。但每当我与她聊天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转到储帝的身上,这使得我开始下意识地避开她。
        珠儿就不一样了。她有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本事,懂得如何观颜察色,每当我变得神思不属,或是露出一丝厌倦的神情,她立刻就会停下眼前的话题。而且,她在宫中已经待了八年,性格随和,人缘又好,知道的事情着实不少。在她的描述堆砌之下,朱王的敦厚、青王的傲慢、金王的跋扈、栗王的阴沉、兰王的惫赖,我心中各人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有天晚上,我想起御花园的争吵,便问珠儿:“他们经常吵吗?”
        珠儿想了想,点点头回答说:“吵。早几年还好些,最近几年吵得越来越凶,特别是储帝监朝这几个月。整天争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奴婢也听不懂。公主,你明白吗?”
        我看着膝上趴着的小雪儿。它自从来到帝都之后,皮毛已经渐渐恢复了光泽,但总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我想了一会,说:“我们天人对凡人一向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储帝对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对凡人为所欲为了,自然就会有人不满意。”
        “噢。”珠儿仿佛明白了。过了一会又问:“可是,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我怔了一会,是啊,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记忆慢慢地浮上来,在很小的时候,我也曾这样问过母亲。那时,母亲回答说:“本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是的,“其实这世上,原来根本没有人——”
        那还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初,世间由混沌而渐渐清廓,轻清的东西浮了上去,重浊的东西降了下来。那时天上仅有太阳月亮,地上仅有草木山川,寂静又荒凉。时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娲才从亘古中醒来。
        “这奴婢知道,是女娲娘娘造了人。”珠儿插了一句嘴。
        “对。”我徐徐点头,“女娲娘娘在天地间游逛,只觉得孤寂和无聊。有天她来到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边……”
        女娲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在湖水里摇曳,心里亦随之一动。她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黄泥,依着自己模样,揉捏出一个小人儿。小人儿一着地,便围着她蹦跳嬉闹,他将她唤作“妈妈”。女娲心里欢喜,于是不停手地捏这样的小人儿,看他们在自己的身边玩耍劳作,繁衍生息。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女娲终于感到倦意。于是拔起一根缘山而上的参天紫藤,用力一按,那藤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浆,再一挥手,紫藤带着泥浆一道翻身,溅得地上星星点点,竟纷纷变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儿。女娲就用这个法子,让遍地都有了人。
        “因为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用了两种法子。一种是用手捏出来的,一种是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可是本来这两种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水和黄泥做的身子,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生老病死。而且那个时候,天人和凡人一样,也都是生活在凡间的。”
        “那,”珠儿问,“为什么后来就有了分别呢?”
        我沉默了一会,说:“因为后来女娲娘娘死了。”
        “死了?”珠儿瞪大了眼睛,“怎么死的?”
        “听说有一次天上不知道为什么破了一个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滥。女娲娘娘便采五色石补苍天,然而天的裂缝太大,石头是没有办法补起来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于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补了那个洞。”
        珠儿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女娲娘娘对人真好。”
        “是啊。”我说,“因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儿又问:“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死了之后,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因为女娲娘娘虽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却留了下来。那些力量没有了依托,散落在世间的各种物品当中,这些物品就变成了神器。”
        “神器奴婢也知道。”珠儿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些天人用来招风唤雨的东西。”
        我摇摇头:“不止是可以呼风唤雨。神器有很多种,每种都有不同的用处,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娲娘娘当初用手捏出来的那种小人才能使用。”
        “啊!”珠儿恍然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从此,那些用手捏出来的小人就把自己称为天人,把那些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称为凡人。天人因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权力。后来凭着神器,天人发现在凡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富饶美丽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于是搬到了天界来住,世间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没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顿,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小口,然后接着又说:“不过,听说还有另外一条通路也能让凡人到达天界。”
        珠儿问:“是什么?”
        我迟疑了一会,说:“天梯。”
        珠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门,接引亭上那个无底洞里插的石柱吗?真的有凡人能顺着那根柱子爬上来吗?”
        我笑了,说:“是啊,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可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凡人能从天梯上来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珠儿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如果女娲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这世上就不会有神器,人就不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储帝和金王他们也就不会吵个没完了。”
        我想不到珠儿竟能从女娲,联想到眼前的争执。愣了一会之后,我忍不住伏在案上,“吃吃”地笑了起来。珠儿讪讪地问:“公主,奴婢说得不对么?”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对。只不过,其实他们也不真的全是在为天人和凡人的事情争。”
        珠儿困惑地看着我:“那他们是在争什么?”
        我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掩饰地喝着手里的茶,默不作声。
        好在珠儿也没有追问。她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过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争什么也好,只要别再为难储帝就好,储帝真的是个好人。”
        我一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个好法呢?”
        “储帝对什么人都好,连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还有,”珠儿想了想,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公主,你不知道,储帝为了等公主,坚持不肯另娶。奴婢以前在如妃娘娘那里侍侯的时候,听到储帝为了这件事就和天帝争过好几次。”
        这些话我从未听人说过,心里蓦地一颤,连忙低头不语。
        珠儿接着说:“其实他们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说,储君无嗣,根本不固。他要储帝先立妃生子,将来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储帝不肯。公主,他说的话奴婢不懂,可是奴婢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话,因为天帝听了之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为天下储君,岂可失信于一女子’。”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高洁的人,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竟愿意守上十年的信诺。可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或许那是一丝极淡的失望。
        这么说,他是为了守一个信诺。
        又转念,自己原本报着什么样的希望呢?那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
        这么想着,也只能涩涩一笑。
        
        
        后宫地图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出明秀宫向南,是凤秀宫和坤秀宫。与三秀宫相邻的,是名为景和、熹和、嘉和的三和宫。折向西过一条长街,则是三华:顺华、修华、容华,和三清:宇清、泰清、德清的西六宫。东西十二座宫阁,呈一道半环,环伺着正中天帝所居的乾安殿。
        我每日的生活,就在明秀宫、乾安殿、和如妃住的景和宫之间往返,刻板而单调。我知道明秀宫东墙外,只隔一条窄街,便是储帝所住的东宫,站在院中,我甚至能看见隔墙伸过来的枝桠,然而那边却依然像是遥远得不可触摸。
        自从御花园的洗尘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储帝,连偶遇也未有过一次。倒是有天由景和宫出来,在门口遇到了兰王禺强。兰王是如妃独子,也是天帝最小的儿子,比承桓还要小两岁,很聪明,却生性疏懒散漫,镇日以养花玩鸟为乐。珠儿曾经告诉我一件兰王的趣事,说是他有回听说岷山中出了奇鸟,便派人费了一整天的工夫,遍山布网。等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果然见网颤动,正像是鸟儿振翼挣扎,结果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看,却愕然发觉,网住的竟然是一窝蝙蝠!
        “哈哈哈哈……”我被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逗得前仰后合。直到在回去的路上,想起来依然乐不可支,边走边笑,不知不觉间走过了头。猛然听见珠儿叫了一声:“公主!”才恍然惊觉。
        我蓦地停下脚步,发觉自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眼前几处楼阁,显见得久无人居,近乎荒芜,宫墙灰泥剥落,砖头历历可见。看惯了整齐的殿阁,华丽的陈设,我竟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呆了片刻,正想转身往回走,忽然听见窗子“砰”地打开了,有人从楼上“哗啦”一声泼了盆水。
        我不由吓了一大跳:“怎么?这里还住的有人?”
        珠儿迟疑着说:“这里就是冷宫,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宫女。不过——”她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声音也变得颤抖了:“听说这里有很多鬼魂,比人还多……公主,快回去吧!”
        我看见眼前的宫墙上,阳光被树影切碎成白森森的光斑,轻微地晃动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身就往回走。
        这夜我发了恶梦,我梦见那些光斑全变成了白衣女鬼,朝我扑来。惊醒后我喘息了很久,连纱帘被风吹起,也吓了我一跳。近来我的睡眠总是难以沉稳,越来越经常地做梦,梦的内容也越来越荒诞不经。
        有一度我反复梦见一双手。那双手在我眼前做出各种姿态,十指瘦削修长,每根都像蛇一样灵活。好几次我醒来之后,还觉得那双手在眼前晃动,我总有种感觉,仿佛我不止在梦中见过这双手,但我立刻又觉得这肯定只是错觉。我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什么?因此有些不安。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下棋,准确地说,我把棋子一颗一颗地放在棋盘,那些黑子组成了十几朵梅花,而白子则填在空隙中,填到最后一枚的时候,我发现还有一朵花中间空着,难看地露出棋盘。这使我很懊恼,伸手把所有棋子都扫到地上,随着“劈劈啪啪”地一阵响,我醒来了,月光中,我看见一扇没关好的窗户,被风吹得撞在窗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梦,然而,当天午后,天帝便召我去下棋。我不断想起梦中的情景,被这个离奇的巧合弄得心神不宁,以至于连下了三局,都输得一败涂地。
        可是我的外祖父看起来却完全不在意。过了两天,他又召我下棋。只是这一次让了我三子。
        这对我来说,轻松得多了,因而落子如飞。等我恍然惊觉,发现自己将会赢的时候,方才谨慎起来。考虑了一会,下了一手坏棋。
        天帝却像是浑然未觉,随便地应了一子。我蓦然发觉,他落子的地方,按部就班,仿佛原本早已算好了我应该会下在哪里,这一手坏棋反倒成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于是我又试探着下了一着坏棋,依旧如此,这时候我才明白,他的思绪其实并不在棋局上。
        果然,又下了两手,天帝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惊诧的表情,然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知道他终于觉察了我在棋盘上动的手脚,脸微微地红了。
        然而默然片刻,他只是淡淡一笑:“看来,你并不需要我让子。”说完,伸手将棋子拂乱了。
        新开的一局,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应付,结果数下来,输了三目。再下一局,仍输两目。天帝依然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仿佛总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输。
        以后他就常常召我下棋,我也就渐渐改掉了独自静坐的习惯。不久我发现,其实在下棋的时候,他总是别有所虑,仿佛他不是下着棋走神,而是需要一个棋盘放在面前,才能思考。渐渐地,我开始疑心那些棋子在我的外祖父眼里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
        也有的时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弹琴给他听。他听琴的时候同样是心不在焉的。
        有一次我到乾安殿的时候,天帝正独自打着棋谱。他两眼对着棋盘,深蹙双眉,仿佛是在考量棋局。我不敢惊动,悄悄站在一边,然而等了很久,他手上捏着的一枚黑子,也不曾落下,我便知道他其实又在想着别的事情了。
        站得无聊,我的视线落在那盘棋上,原来是个交缠攻的局面,这样的棋局最难,但也最有意思。看了一会儿,我自觉有所领悟,忍不住说了句:“东北角那个劫可以打。”
        “唔?慧儿来了!”天帝先微微一惊,继而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棋盘,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显出颇为嘉许的神态,“不错。能够想到这一步,也很难为你了。按棋谱写的,底下也是这么个下法。不过……”
        说到这里,又显出沉吟的神情。良久,才又说:“可走的棋不止这一步。十步之内看,固然是这么走最稳妥,但如果再看远十步——”
        话没有说完,内侍来报:“储帝来了。”我忙转过身,看见承桓已经进来了。那瞬间我觉得,仿佛由于他的到来,一股清宁之气也随之充满了整个殿堂。
        承桓给天帝行过礼。“原来慧妹妹也在。”他看了我一眼,这样说,但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意外,好像这样的邂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的脸却有些发烫了,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
        天帝让承桓坐在自己的对面,然后像是随意地问起:“这儿有一局棋,慧儿说该先补东北。你来看看,如果是你,下面一步怎么走?”
        承桓看着棋盘,沉吟了片刻,说:“不妨先走东南。”说着捻起一颗棋子往东南一粘。
        我不由失声惊呼:“这太险了!”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尴尬地微红了脸。
        天帝看了我一眼,笑着说:“连慧儿都看出不妥来了。”这让我越发脸红,但天帝已经转向了承桓:“弃小不补则有图大之心,你弃东北粘东南,看上的是西边那半壁江山。可惜这一子落得太显眼,叫对手有了防备,倘若他这样应,你又该如何?”说着落了一颗白子。
        承桓笑笑,回答:“祖皇知道的,我于棋道并不精。”
        天帝不语,过了一会,忽然说:“倘若子晟来下这盘棋,你猜他会怎么走?”
        久已未闻的名字,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直觉得感到天帝的话并不寻常,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又看看承桓。承桓却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说:“论棋力,子晟比我高明得多了,他怎么想,我猜不到。”
        天帝也跟着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子晟有没有说过几时回来?”
        承桓回答:“据他上一封信里说,鹿州的事情,已经只剩下一些琐事,不日就能回来。算下来,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了。”一顿,又说:“这一次,平鹿州之乱,子晟的功劳最大。等他回来之后,我想叫他进内阁枢密廷。”
        我明显地感觉到天帝似乎吃了一惊,但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仰起头,不动声色地沉吟着,仿佛在掂量这件事情。良久,他说:“你已经监朝,这些事情自行处置便是。”
        承桓答了声:“是。”
        天帝的话风却又变了,变得意味深长:“承桓,你要记着,任人唯亲没有关系,要紧的是叫让旁人无话可说。”
        承桓一怔,立刻说:“但是我以为,子晟的才具是足够的。”
        天帝静默了片刻之后,笑了:“我不是说子晟。”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很快地接着说:“你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是端州一案……”
        那是我全然陌生的事情,在他们专心议政的时候,我得以仔细地打量承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坦然地看他。他的容貌十分清隽,然而我看出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这使得他看起来似乎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大。他的神情总是疏离淡漠,有两次他偶然间望向我,我慌忙避开了眼神。但是不久我就发觉,其实他的目光有如未见的虚无,仿佛透过我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怀疑自己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体。
        承桓禀完事便告退了,临走之前用一种仿佛永不会变的平和态度向我招呼了一句:“我走了。”我望着他的离去身影,这一次却并未觉得失望,反而意外地感到了安心,就好像事情本该是如此。
        天帝说:“来,我们下棋。”
        这天,天帝似乎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我小心翼翼地计算目数,来维持刚好输一点的状况。自从承桓走后,天帝一直都不说话。我几次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承桓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储帝气度高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但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德。”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可是至少能够让臣民折服。”
        天帝对这句话感到了一丝意外,他望着我,沉默了良久,然后微笑着说:“你很会说话。”他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帝都快两个月了,有没有到处去走走看看?”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天帝笑了:“这有什么为难的?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又说:“这时节碧山的桂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出宫游玩的旨意便到了明秀宫。为此明秀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她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可笑。当我看见有个宫女把两件斗篷装进包裹里,终于按捺不住。“为什么要带两件斗篷?”我说,“还有那些吃的,我半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
        “公主出门游玩,就应该带上这些东西,万一要用呢?”有个宫女争辩道。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完之后,偷偷地转过去笑了好几次。
        这让我很不解。后来我发现那个晚上,明秀宫的宫人都带着那样的表情。我忍不住问珠儿:“你们都在莫名其妙地笑什么?”
        “因为奴婢们能跟着公主出宫去玩了。”珠儿告诉我。她说她从六岁进宫,只有过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任何宫人来说,游玩的机会都是极宝贵的,就像笼中的鸟儿可以飞上天空,即使只有半天,也是能够让她们兴奋许久的事情。
        “能够侍侯公主,真是奴婢们的福分。”珠儿带着一种真挚的满足说,这让我不由有些感动,于是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举动,自己跑去一边作画,装作看不见她们傻呵呵的笑。我铺开纸,在上面画了一幅枯木山石,然而那些向天迎展的枝桠,分明有种气韵生动的活力,仿佛是春日里正待发出新绿。当我猛然省悟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在上面点上了叶芽,这使得画面滑稽无比。我呆了一呆,然后蓦地笑出声来,引得宫女们纷纷转头来看。我并不理会,一面将纸揉去,一面在心中想,原来我自己也是一只渴望蓝天的鸟儿。
        明秀宫的车驾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东璟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肿的队伍。我偷偷地将车窗帘幕挑开一道缝隙,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车队指指点点。珠儿很轻地叫了声:“公主”,提醒我这也许会让外面的人窥见我的容颜,我只好放下手。由于心里充满喜悦,我也就顾不上这一小小的约束。
        然而当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尾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宫人们留在山脚等候:“我自己上去走走,你们不要跟着。”
        “奴婢跟着去。”珠儿赶紧说,“就奴婢一个人跟着去好了,不会扰到公主的。”
        我抬头望了望,那时的碧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桂树间杂着火红的枫树。眼前的美景勾起了我的冲动,我决然地说:“你也不要跟着。”
        珠儿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公主身边怎么能没有人……”
        “没有关系。”我微微地笑着,但言语里不容反驳,“这里是御苑,又没有外人能够进来,怕什么?”
        珠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为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游玩机会,只好故意板着脸。
        珠儿屈服了,她说:“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好。”我答应了,“我只去一个时辰。”
        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桂香馥郁如醉。山路很平缓,只得我一个人的脚步,偶尔不知哪里传出几声鸟鸣,幽静的感觉,比美景更让人心醉。
        转过两道山弯,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传来。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想不到在这清幽中还有旁的人在。然而箫声不由分说地飘进耳朵里,渐渐地,我被吸引住了。我听出那是一曲《瑶乐》。这首曲子转调极繁,非一般人所能吹奏。我幼年时听母亲用琴弹过一次,记得她曾深深感叹:“这本是箫曲。以琴相代委实可惜,可惜!”和着母亲惋惜的语气,我仿佛听到依稀的箫声擦着耳畔悠然而过,这首曲子从此成为我心中一个别样的牵挂。
        箫声清和婉转,如轻雾一般与漫山的桂香融为一体。我情不自禁地循声而去。山路曲折,箫声时远时近,飘忽不定。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已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桂”两字。亭中依着栏杆,坐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亭檐的阴影刚好落在他的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感觉得到他陷入了沉思。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我心头忽然吹了一口气,痒痒地,我分明觉察到了异样,然而伸手去抓,却又怎么也捉摸不到。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少年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我蓦地惊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待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已经看见了我。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神情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他像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少年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我说:“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我发觉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我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少年又开始吹奏。
        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本是帝都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联想起承桓,觉得承桓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即使在他专心吹箫的时候,依然带着那种悒悒的神情,仿佛他总是怀着许多难与人言的心事。这让我有些心神不宁。
        箫声陡然拔起,如同一丝银线抛向天空。阳光穿过枝叶,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瞥见了一抹月光,奇异的感觉扰乱了我的思绪。当我把心神拉回到箫曲上,这才忽然省悟,原来他正在吹奏的是《秋江月》。这让我有些讶异,我听出他的箫气韵非凡,知道他极精音律,为什么却会选这一首应该琴箫合奏的曲子?我下意识地在心中和上了琴韵。幻觉中曼妙的乐音流淌,我不自觉地陶醉了。我仿佛回到幼年时随着父亲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父亲提着酒壶,背对着坐在舱口,看起来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我蓦然发觉他竟变成了那个少年。我一下子惊醒,从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眼前依然阳光明媚,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说:“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这是很普通的套话,然而少年听了,却像是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我悚然心惊。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就好像受了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现的刹那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
        我掩饰地抬头看看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
        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问:“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上心头,但我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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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呵呵,我也剛剛看完這個系列,的確是好文章,青梅更好.
        • 还有瑶英篇
    • 杜若: 天舞 第一部 甄慧(第三版)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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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见身后箫声又起,然而断断续续,几声之后便没有了声息。心里一阵空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就像后面有什么很可怕地东西在紧追不舍。
        只顾低头往前走,行至一道弯口,冷不防迎面转过来一个人,几乎跟他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个中年男子,一身极普通的灰袍,看不出身份,惟有下巴上很神气的一把山羊胡子,极其醒目。那人也是一怔,连忙让在一边,躬身请我过去。我有许多的事窝在心里,不欲理会旁人,便匆匆绕过他。然而经过那人身侧的时候,我分明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竟无端地有种心事被看破的感觉,突地回转脸,却看见那人垂首而立,仿佛根本不曾看过我一眼。
        我狐疑地又往前行。才转过这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着。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了!”宫人们赶紧都跟着迎了上来。
        我一语不发,头也不抬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物件,跟在后面。由眼角的余光,我瞥见她们互相交换着怪异的眼神,但我无从顾及。此刻遍山的美景、馥郁的桂香仿佛都已经远离,只有断续的箫声仍飘荡在耳边,挥之不去,我从那声音里能够感受得到少年与我一般无二的凌乱心情。
        走了一段,听见身后越来越清晰的喘息声,这才醒悟自己的脚步太快,跟着便觉得腿也发酸了。然而经过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复下来。
        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的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却什么也不敢说。我慢下脚步,问她:“不是让你们在山下等么,怎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奴婢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话,奴婢们不敢打搅,所以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站住。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奴婢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是。”
        我仿佛是不甘心地追问:“白王子晟?”
        珠儿连连点头:“对啊,公主原来不知道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了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宫的路上,我问珠儿:“五舅舅什么时候过世的?”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先白王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着王爷的灵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子晟,原来那少年就是子晟。我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干干净净才好,于是故意开始回忆一些愉快的往事。可是无论想起的是幼年跟着母亲出去郊游,还是小雪儿淘气的模样,思绪都像是不受控制,最终还是飘了回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垣和青王妃的言谈,忍不住又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儿说:“除了跟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说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我想起少年悒郁的神情,直觉地想到他也许性情孤僻,难以相处,但我很快发觉自己猜错了。
        珠儿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吗?”她这样问。
        我觉得她问得古怪,似乎话里有话,于是反问:“知道什么?”
        珠儿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挑起了兴致:“她到底怎么啦?”
        珠儿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公主真的不知道吗?”她的语气,就好像人人都应该都知道一样。
        “我不知道。”我坦然地回答,“只听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奴婢没见过,都是听人说的。”
        我觉得奇怪:“你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见过她?”
        “她?”珠儿低声嗤笑,“她怎么能进宫?”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很带着几分不屑的神情。似曾相似的情景提醒了我,我记起在御花园的家宴上,也曾听青王妃说过类似的话,当时青王妃的脸上也流露出同样的神情。这让我心中的好奇蒸腾到了极点,就像满满的一盆水,再不找到发泄的缺口,就会溢出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我催促着珠儿。
        珠儿用手指轻轻点着脑门,像是在理清头绪,这段短暂的等待也让我感到难熬。终于珠儿开始说了:“‘那个女人’出身贫寒,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
        也有人说,她其实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个地方。反正,她住在山里,原本什么事也不会遇到,就像村里旁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过完乏善可陈却平平静静的一辈子。但,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很偶然间,内廷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路过那里,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装束姿态都与寻常村姑无异,然而那几个见惯了后宫佳人的男人,竟一个个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里。她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抬起头见是几个异乡人呆呆地看她,就冲他们笑了一笑。
        “结果,猜是怎么着?”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却又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于是那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据说她第一次盛妆出现在宫中的时候,有个年迈的内侍给唬得大叫一声“我的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来他坚持说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神女。我猜想珠儿的叙述里加入了她自己的想像,我对这些夸张的说法将信将疑,然而我相信那的确是一个绝世佳人。
        当时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恋上了她无双的美貌,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女子入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可是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据说过后她曾对身边的人感叹:“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珠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于是珠儿又重复地说了一遍:“她私奔了——”
        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乱。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抓回来了。”
        那胆大妄为的两个人,一个自幼娇生惯养,一个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谙世事的人,虽然出走,却全然没有打算,连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应对,跑了没有多远就被抓了回来。天帝的愤怒可想而知。据说詈泓浑身都在发抖。她却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语不发,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开口:“你把我杀了吧。我辜负你的恩情,来世我再还给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有错。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亲生的儿子。”
        天帝死死盯着她看,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么最羞辱的方法处死她。
        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杀了他们没有?”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为什么没有杀他们呢?”
        珠儿说:“因为天后娘娘的一句话。”
        本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天后娘娘却忽然淡淡地说:“世间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但我却不能不佩服她的胆量。”天帝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呆了片刻,然后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于是那两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极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子晟扶灵归来。
        “所以人人都说,好好的先白王就这么被‘那个女人’毁了。”珠儿嘴微微一撇,声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会,缓缓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做天帝的妃子会有多少荣华富贵,她为什么要放弃?”
        珠儿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种表情,她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淡淡地一笑。我听出珠儿的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嫉妒。其实我自己的心里隐隐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想也许每个满脸鄙夷的人其实心里都藏着嫉妒,这种洞悉的感觉并不让人舒服。我又想起子晟,此时我终于明白他何以总带着那样的悒郁神情。想到他必须替他的母亲面对多少不屑的目光,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同身受的同情与不平,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再想下去。我用力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子晟和他母亲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当天晚上,天帝又召我。我很想借故推辞,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园的一座小楼,叫做悦清阁。窗棂很大,下对一池秋水,正适合赏月。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样摆着一局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对弈的结果,必然会一败涂地。然而天帝却把棋枰一推,说:“今晚月色不错,慧儿,你弹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气,回答说好。于是侍女把琴端出来,定好弦。手指按处,琴声一起,不知怎么,弹的正是《秋江月》。心里便暗暗一惊,但是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弹下去。可是待要收敛心神,不去想碧山的邂逅,却又怎么能够?心一乱,连错几个音,越错心中便越乱,这一曲奏得好不别扭。
        天帝半阖双目,面无表情,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曲到一半,忽然睁开眼睛说了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连忙停下来,问:“祖皇刚才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说:“琴很好,有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天帝似乎并没觉察,依旧微笑地说:“今天去过碧山了?那里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忽听宫人来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冉冉一盏宫灯引导,承桓和子晟沿着园中小径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连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心里不管怎么慌张,脸上也只能强做镇定,好在并没有人看我。
        刚勉强定住神,就看见子晟在门口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承桓见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露出恍然明白的神情,说:“噢,你们还没有见过吧。慧妹妹,这便是白王子晟,也是你表兄。子晟,这便是九姑姑的女儿。”
        片刻之间,子晟已经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承桓大为诧异:“哦?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从从容容地把经过一说,只略过了听箫一节。承桓释然地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子晟叩拜过天帝,便开始奏报鹿州的平乱经过。原来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饥饿的凡奴抢了粮库。原本不算是件大事,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领仲葺却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仲军在两个月间便壮大到上万人,连夺鹿州五座县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军与仲军相持不下的时候,询查之下,发觉仲军当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个温饱,这就仍有安抚的余地,谈判了月余,终于肯接受招安。善后的事情却甚是琐碎,又过月余,尘埃稍定,白王这才返回帝都。
        前后的经过,白王在几次信中也曾提及,所以天帝和承桓大致都清楚,只是内中详情,还有些疑问。等子晟说完,承桓便望一眼天帝,意思看他有什么话要问,但天帝以承桓已然监朝,不欲多加干预,因此并不作声。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承桓开口了。“从你信上屡次提起,仲葺不是个善与之辈。”他问:“他怎么就肯轻易顺降?”
        “起先自然不肯。”子晟回答:“但臣弟几番查访,发觉仲葺身边有两个极得他信任的人,心思倒有些活动,所以商议之后,定下一计……”
        这一说起来,是一段很曲折的过程,其中有些动人心魄之处,听得两旁的宫人都随之变色。惟独对于我,却如过耳之风,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很想仔细地打量子晟一番,然而每一次刚把目光转过去,就动摇了,我觉得阁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便慌忙地转回来,连脸也发热了,其实旁人都在专心在听子晟说话,根本没有人会留心到我。几次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假装着喝茶,从茶盏的边缘偷偷地看了他几眼。眼前的子晟,仿佛与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两人,此刻他神态平静而且从容,全然没有那种阴沉的感觉,这使我略感讶异。
        不知子晟说了句什么,承桓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无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心怦怦乱跳了几下。过了一会,我悄悄地抬头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脸平和,我无声地透了口气,正要转回来,眼光无意间从承桓的手上扫过,登时停住了。
        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苍白而修长的十指不断地触摸捏弄,宛如盲人一般。我觉得这景象是如此熟悉,立刻就想到曾经反复在梦中见到的那双手,我感到莫名的惊讶,竟然从来不曾注意过,原来这双手是属于承桓的。同时我还觉得仿佛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想到,不断地苦苦思索,就像用手去捉光线中漂浮不定的粉尘,明明看见它们在眼前晃动却总是从指缝中漏过。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记忆却豁然开朗,我终于想起那天在御花园的筵席上,承桓也用同样的动作把玩手中的一只空酒盏,原来那时这情景就已经无意间留在我心里。承桓依然在重复着手上的动作,我看了一会,觉得这与他沉稳庄重的风度多少有些不相称。
        蓦地,他的手一顿,我连忙转开目光。果然,听见他在问:“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经遣返凡界?”
        “是。”子晟说:“那些凡奴大多确是生活所迫,不愿再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数不愿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们分迁往端州,品州,歧州等处。”
        承桓徐徐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
        天帝忽然插问:“那个仲葺如何处置的?”
        子晟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他死了。”
        “死了?”承桓大吃一惊,皱了皱眉,“如何死的?”
        “臣弟劝说他在军前自尽。”
        承桓微微皱眉:“为什么?”
        子晟回答:“仲军之乱,天军亦死伤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天军的激愤。其时情势,一触即可复发,惟有他自裁,才能让双方都退让。”
        承桓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着说:“可惜了……”
        “是。”子晟说:“臣弟也佩服他的为人。所以已命人在下界建仲庙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几下手里的玉佩,却终于没有说话。
        天帝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子晟的脸上移到承桓脸上,又转了回来。他问:“上万凡奴遣返,费用不小,单以鹿州府库,恐怕负担不起吧?”
        子晟说:“都是鹿州世家拿出来的,没花府库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显得很有兴趣,“说说看,你用的什么办法掏出他们的银子来?”
        子晟一笑:“只说了一句话。孙儿告诉他们,若不肯出资,就将那些凡奴发还给他们各家自行处置。”
        连我也听明白了这法子。世家对凡奴向来不会心慈手软,然而几个几十个或者好处置,一下子数千起了反心的凡奴发还给他们,恐怕也只能情愿花钱送神了。想到那些世家主人脸上的狼狈神情,诸人都不由莞尔。
        天帝跟着却又问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人?”
        听得“胡山”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动,直觉地想起了白天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他的目光此刻想起来,还让我觉得凛然。
        子晟好像觉得很意外,他迟疑了一会,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孙儿很多忙。”
        “这个人我听说过。”天帝说,“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噢!”天帝恍然地一笑,“怪不得。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扬眉吐气了?”语气十分随便,但话里的意思很重,承桓不安地欠了欠身子,像是想要替他辩解。
        然而子晟的回答出乎意料。“不。”他平静地说,“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闪,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而看着我,微笑道:“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我登时心慌意乱,飞快地抬头瞥了天帝一眼,却在看清他的表情之前,就已经慌张地低下了头。我感到自己脸上滚烫,像是烧起来一样,幸好阁中的灯火本来就泛着红光,这让我稍稍安心。定了定神,我装作听不懂地问:“在哪里?”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后又看子晟:“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子晟仿佛怔了一怔,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孙儿遵命。”
        便有宫人捧上一管箫,子晟拿在手里,试了试,然后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低声说:“请白王定吧。”
        子晟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还没有回答,天帝就先说了一声:“好。”侧身看着承桓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我蓦然想起下午在落桂亭,子晟的那个问题,不由自主地便去看他,结果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两人的视线轻轻一碰,旋即各自分开。
        子晟将箫举到唇边,眼睛也不看我,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轮明月,满江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长,商声陡起,琴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我很小的时候就学过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支关于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只觉得紧张,却没有恐惧,只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当我想到这一层,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望向子晟,见他眼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的心缩紧了,我的同舟人,其实早已注定。
        我因此也感到一丝内疚,情不自禁地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又开始重复手上的动作,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说话,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忽听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的手势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又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便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边。我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喃喃地问。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不清楚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着承桓桀桀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经常在他们下棋的时候,有朝臣来见,把朝中发生的事情告诉天帝。他听得很仔细,但是几乎从来不说什么。来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其次似乎就是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好像举足轻重,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就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舅和表亲们不喜欢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
        冬天第一场雪过后,承桓向天帝提出准备下诏,准许不愿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并且撤换下界九州十六县的督抚,改由凡人自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不由浑身一颤,手里的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帝像往常一样地说:“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他的声音也像往常一样冷静,但是我总觉得他看着承桓的眼神十分阴沉。
        我无从猜测承桓自己是否察觉这一点。他始终都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同样疏离平和的礼貌,对我也一样。它就像帝都的城墙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内心的企图都成为徒劳。有的时候,他会和我交谈几句,但是目光依旧虚无,也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子晟却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记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绕过我,他会看着天帝,看着承桓,看着侍从,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而不会看着我。
        这种情景好不难受。有的时候我想,这样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隐隐地期望着能够看见。这样的心绪积在心里,越来越沉闷。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时间像是一幅一幅静止而间断的画面,仿佛是从一件事突然地跳跃到另一件事,中间则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宫一成不变的生活,使得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棋,弹琴,画画,在过节的时候到各宫去应酬,与珮娥一起绣花,听珠儿说宫中的掌故,每天都仿佛在重复着前一天。初时的枯燥沉闷,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有季节的更换,才能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记得穿过明秀宫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叶,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现在,远远地看见廊下枝桠间闪出粉红的桃花,于是我知道,春天来了。
        仔细地算一算,原来自己离开东府已经有一年,怅然的感觉席卷而来,我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和针线,用手支着头,眼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珮娥在我身边轻轻地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她挑剔地看着花绷上的针脚,像小儿涂鸦般七歪八倒。“公主,”她规劝地说:“不是要存心为难你,从前我们在东府,学不会也就算了。可是你也知道,帝都不一样,这里的风俗……”
        “我知道、我知道。”我告饶似的拦住她的话,连忙重新拿起针线,往绷子上扎了两针,心里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很奇怪地,我可以画很好的画,弹很好的琴,可就是学不会绣花,从小即如此。“学不会就学不会吧,”母亲总是纵容地笑着,“只不过将来去了帝都……”她没有说下去。
        我追问:“去了帝都怎么样呢?”
        “帝都有个风俗,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身,新嫁娘的盖头都得自己亲手绣。”母亲笑着看我:“这规矩呀,可难坏了多少跟你一样动不了针线的女子!”
        我吐了吐舌头:“那我就不去帝都了呗。”
        母亲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你迟早要去的……”她一直都这样说,但毕竟,还是从未逼我去习女红。
        结果这么一走神,手里两股线绕在一起,登时打成一个难看的线团。我心虚地看了珮娥一眼,悄然不做声地剪去了。
        珮娥根本没有留意我的举动。“奇怪,”她自言自语地说,“天帝怎么这么多日子还没有提起过你跟储帝的婚事呢?”
        我的手一顿。对这个话题我感到莫名的恐慌,但内心里却也觉得蹊跷。每隔几天就要见一次天帝,却只字未听他说起过,既说这桩婚约依旧作数,又从来不提完婚的事情,我于及笄之后又过了一年,承桓更早已过了成婚的年纪,就一直这么悬着,天帝到底是在打算什么呢?
        珮娥探身看了看门外,没有宫女在附近,便凑到我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珠儿原先在如妃娘娘那里伺候,人都熟,叫她想法子托人探一探如妃娘娘的口风吧?”
        我的脸微红了,觉得这令自己的矜持受到了伤害,于是我用几近愠怒的语气拒绝了珮娥的提议。
        “那怎么行?”
        但珮娥全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怎么不行?”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公主不是常说珠儿聪明伶俐么?怎么连叫她做这点小事也不放心?”
        听得这话,我面无表情地转了开去,再也不向她看一眼。珮娥犹不肯放弃,在我背后自怨自艾地轻声唠叨着:“公主长大了……”
        我烦躁地将手里的针线活扔下,站起身走出房门。廊下伺立的宫女连忙跟了上来。我向左右望了望,问她:“珠儿呢?”
        大概是听出我的语气不善,宫女谨慎地看我一眼,回答:“在那边。”说着,远远地一指。
        循着她的手势,我看见回廊另一端,珠儿站在桃树下,好像正在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她转身走回来,我隐约看见一个翠绿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花影中。
        看着那个身影,我心里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儿走过来,手里拿着个檀香木的盒子。我问她:“刚才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替储帝送这盒麒麟香来的。”珠儿说:“听说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那种花长在泰器山绝顶,五年才开一次。今年正好是开花的年份,天帝叫人采了来制香,总共才得了三封……”
        以往听着这春莺柳下啼的声音,嘀嘀咕咕地一说,我已然展颜为喜了。但这一次,我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珠儿的话:“我没有问你这些。”
        说得珠儿有点委屈,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我,两颗乌黑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好几转,好像不明白我从哪里惹了这么大的火气?
        其实我并非在生气,只是不想被打扰思绪。仅存的怒意早已被那种怪异的感觉挤出了心底,我反反复复地思索,刚才那个身影究竟特别在哪里?答案却始终像枝桠间的花苞一样,在微风中半掩半藏。然而这却反倒更激起了我的执着,以至于我变得有点心烦意乱了。
        我沿着回廊慢慢踱步,翠绿的身影不断地在眼前晃动,有几次我确信已经捉到了什么,然而摊开手来检视,依然是空的。也许这只因为自己心情烦乱,所以产生了错觉?我没有把握地这样想。然后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往回走。抬起头的瞬间,我从回廊漆得光可鉴人的柱子上,瞥见自己略为变形的影子。我蓦地停下脚步,我知道答案了。
        “珠儿。”我侧过身,看着她,“刚才那个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珠儿陡然慌张起来:“她,她叫绿菡,是在储帝跟前伺候的……公主,你千万别生气,她只不过是个宫女,连个侧妃的封号都还没有。”
        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原来她是承桓的侍妾。”
        珠儿小心翼翼地瞟了我一眼,没敢接话。
        我又问:“她跟储帝多久了?”
        珠儿想了好一会,说:“总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奴婢年纪还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是天帝特地选了给储帝的,所以在东宫很有身份。”说着,又看我一眼:“公主,你不生气吧?”
        我很想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生气?”可是我又觉得这样说很可笑,因而没有作声。
        但这使珠儿误会了。她慌乱地看着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其实绿菡人还不坏,啊,跟公主比自然还差得远,不不,绿菡怎么能跟公主比……”紧张令她语无伦次,怎么说都不对。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我没有在想这个。”
        “是是是。”珠儿连连点头,“公主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
        越说越离谱,我不再理会她。女子翠绿的身影又从心头一闪而过,不可思议的感觉更加鲜明。“可是,你不觉得她——”我沉吟良久,终于把疑问说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公主,你也看出来啦?”珠儿的神情忽又变得大是兴奋。
        这么说,那并不是错觉,我想。
        珠儿压低了声音,十分神秘地说:“奴婢听储帝跟前的小红说过,她说储帝那时会宠幸她,完全是因为喝醉了之后把她给错认成了——”
        珠儿的话说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问:“错认成了谁?”
        珠儿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小红她也没说,就是说,说错认了……”
        这谎说得实在不好。然而我也没有再问。
        廊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阳光。我仿佛已经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
        
        
        隔过几日,到了三月初五,算下来又该是往乾安殿陪天帝下棋的日子。我已经渐渐摸到了规律,逢五逢十天帝召见臣工的日子,必定会叫我去下棋。我曾经悄悄问过天帝身边的宫人,从前他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习惯?宫人回答是,以前有一位棋力很好的内侍专司此职,因此还大受宠信,不过自从我来到帝都,他就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宫人说到这里,想起自己也曾受过那人的许多气,于是露出一脸称愿的表情。
        我有点啼笑皆非。不过由此也愈加肯定,天帝其意本不在下棋,只是这样做能令他更专心地思考。但我却不行,只要稍微分神留意他们说的话,棋路就会大乱。
        近来我输得越来越多。早先他们谈论的那些事绝大多数都像耳旁风一样,没有在我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渐渐地,我从只言片语当中领悟到一些事情,而这又使得前后更多的事情也变得容易明白。于是朝局的脉络,就像袍服上绣的金线曝露在阳光下,变得清晰起来。
        我从他们的言谈中,知道承桓在朝中诸事很不顺利,他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滞,不光是原本与他不和的金王,连朱王和栗王也渐对他不满,时不时伺机发难。
        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听着,从来不说什么。
        然而这天却有些反常。“端州顸远郡一案……”承桓只提了一个开头,天帝便打断了他。
        “这个案子拖得也太久了。有一年多了吧?”
        “是。”储帝承认,“已经拖了一年有余。顸远郡守,与端州督抚所奏,情节不符。按常例应当提京会审。但,我与理法司商议过,这一案人证众多,而且路太远,都弄到帝都来,太拖累百姓。所以还是想派钦差去一趟。”
        “这么办当然可以。”天帝问:“不过打算派谁呢?”
        “理法司是子晟署理,原本他去最合适。不过他眼下是枢相,担承的事情很多,一去端州就要几个月,只怕他走不开……”
        “子晟是走不开,”天帝再次打断了他,“我看不如叫阖垣去。”
        听得这话,我微微一震,手里捏的一颗将落未落的子,在棋盘上磕出极响亮地一声。借着推正棋子,我勉力地定下心神。然后悄悄抬头,眼光在天帝和承桓之间来回移动着。
        承桓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略为迟疑了一下,说:“阖垣对刑名律法不熟,以前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恐怕没有把握。”
        他到底是真的不明白天帝的意思,还是故意这样回答?疑惑使得我暂时忘记了诸多顾忌,抬眼审视着承桓,然而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毫无端倪。
        天帝也在以同样的目光望着承桓,良久,他笑了一笑:“我不过是提一句,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么,按你的意思,谁去合适?”
        承桓回答:“吏部辅卿匡郢。”
        “匡郢……”天帝扬着脸想了一会,“是不是去年跟子晟一起平过鹿州的那个?”
        “是。”
        天帝微微颔首,答了两个字:“也好。”便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是这样过去了,我的心里却像一块大石投进了池水,陡起波澜,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阖垣与子晟关系极恶,叫他去审查端州一案,显而易见,对主掌理法司的子晟极为不利。无论天帝是出于什么考虑而收回了提议,这都不能不视作是白王将要失宠的迹象。是天帝久已有这样的打算?还是子晟最近做了什么足以嫌恶于天帝的事情?我后悔自己以往不曾听得更仔细。一时间,我的心里乱得就如同我怎么也对付不了,老要绞成一团的丝线一般,以至于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连一句也未听清。
        直到听见承桓叫了一声:“慧妹妹!”方始惊觉。承桓已经站起身,像是要辞出了,我连忙站起来回礼。然而承桓却不像平常那样立刻就走。“过几天我跟子晟、阖垣他们几个,要去御苑行猎,”他说:“你也一块去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天帝先笑了:“好,好,大好风光,是该出去乐一乐。慧儿,你便同他们一起去!”
        
        
        说是过几天,一直拖了半月,才见天帝的旨意。原来储帝春狩,在天家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办,整修跸道,沿途驻防,车驾仪仗,都要准备妥当。真正成行,已经是月末,花事正盛,桃红梨白,与八千禁军手持的绵延十数里的羽扇旌旗交相辉映,引得帝都百姓倾城而出,挤满了大道两边。
        我坐在车中,心里充满兴奋,忍不住想掀起车帘,向外看上几眼,手刚抬起,便生警觉。但是已伸出去的手,要再缩回来,却又不情愿,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车帘一角。我看见两旁百姓对着仪仗指指点点,相顾艳羡,小孩子们在大人们腿中间钻来钻去,这样的热闹,我还是幼年跟着父亲出巡时才见过,那时的得意心情,此刻似乎又都回来了。
        路边有人眼尖地从车帘掀起的缝隙里,瞥见了我,他不禁惊呼了一声,这招致了更多人的注意,于是人群里爆出一阵哄叫。我吓得赶紧放下手。
        然而到了御苑,还有更令人惊眩的事情在等着我。方圆百里的猎场,青狻猊、赤貔貅、白辟邪、玄六驳四色荡幡招展,一色乌丝连玄犀甲的数万禁军分列四方,刀枪剑戟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我不得不用手挡在额头前,护住眼睛。数百骠悍的骑兵在围场中不断地来回跑动,各色旌旗扛在他们的肩头,随风“咧咧”作响,与马蹄声混合成一种令人震撼的声音。
        当储帝所乘坐的重辋漫轮、虬龙绕毂的猎车进入围场,陈于行猎台两侧的大小鼓、鼙、歌箫、笳、大角诸般礼乐大振,奏出武德之音:
        天覆地载,成以四时。
        惟皇是则,比大于兹。
        群星拱极,众川赴海。
        万宇骏奔,一朝咸在。
        禁军呼喝相应,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被一片如潮水般的声浪淹没,不由被这股浓郁的天家气派震撼了!尚文不尚武的东府,何曾有过这样的气势?我第一次意识到,甄氏的再败,或许并非偶然。
        承桓登上行猎台,白王以降,伺立于两侧。数十惊惶失措的麋鹿在驱赶之下,从台前奔过,禁军大噪,再驱过,又噪,三驱过,储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头鹿应声而到,此时从驾之鼓及诸军鼓俱振,宣告狩猎开始。
        我还未从兴奋中缓过来,难题便到了眼前。行猎自然要骑马,然而眼看马牵到面前,我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在东府的时候,出门从来都是坐车坐轿,小时候父亲抱着我骑过两次马,近几年却是连马鞍都没有碰过。所以那虽然是一匹特为我选的小马,在我眼里却像是一头野兽。我踩在马凳上,手扶着马鞍,犹豫来犹豫去,决心下了一次又一次,两条腿却依然像是灌了铅。
        “公主,该上马了。”珠儿担心地看了一眼已经往场中而去的储帝诸人,小声地催促着,“奴婢来帮你。珍儿,你也来。”
        于是在两个宫女的用力托举之下,我一只脚总算蹬上了马鞍,然而身子才撑起一点,马儿微微一挣,我一声惊叫,又掉了下来。
        更让我窘迫的是,刚好在那时,明明离得老远的子晟仿佛有所觉察似的,回头来看了看,这一幕便正落进他的眼里。他微微一怔,随后拨转马头骑了回来,却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看看我,又看看我身边的马。其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固执地觉得他是在笑。我窘极了,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赌气地把身子转了开去。
        但背后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回头看时,子晟已经奔回到储帝身边,告诉了他。于是储帝立刻朝这边过来了。“多事!”我没来由地一阵恼怒,脸涨得通红,然而也不知怎么反倒来了力气,两手奋力一撑,居然上了马。因为用力过猛,身子晃了好几晃,唬得旁边好几个人上前想要扶,然而终于还是坐稳了。这才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简直已经到了喉咙口。
        但毕竟,当承桓来到面前的时候,我可以正视着他了。我不顾失礼地,把脸扬得很高,好像这样做才能挽回自尊似的。子晟看着我,眼中含着忍俊不止的笑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么孩子气。承桓也笑了,却是很体贴的微笑。“不用担心,”他安慰我,“这匹马很温顺的,你只要坐稳就可以了。”
        又吩咐站在一旁的马倌:“把马牵稳,慢一点。”
        马倌低垂着头,应了一声:“是。”便过来牵起缰绳。
        我心中一动,觉得这马倌的声音十分耳熟。蓦地,一个身影闪过了心头,我脱口而出:“苏将军!”
        马倌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但我已经看清楚了他的脸,那的确是苏全。
        “怎么会是你?”我十分惊诧地,“你怎么会在这里做……”
        话到口边,我硬生生地把“马倌”两个字咽了回去。但这与明说也没有什么不同,苏全低着头,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显见得心中很不平静。我心想,一个三品参将被贬为马倌,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错,要不要问一问他呢?
        还在犹豫,苏全突然地将手里的缰绳一甩,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似的,猛然扬起头:“我怎么会在这里做马倌?问你啊!问你们这些王爷娘娘公主们啊!”
        我被吓了一大跳,身子往后一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几乎在同时,承桓和子晟各自一声呼喝。
        “小心!”
        “堵上他的嘴!”
        珠儿扶住了我,我惊魂未定地望着苏全。他已经被反拧住手,按在地上,有人用力地把一块从衣襟上割下来的布塞进他嘴里去。苏全喉咙里呜呜作响,身子拼命地挣扎。
        “等等!”我叫了起来,一面想从马上下来,几个宫女连忙上前托住我,然后小心地把我放在地上。我走到苏全跟前,挥手叫旁边押着他的人走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你说要问我?我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禁军士兵朝储帝看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放开了苏全。他一把扯掉嘴里的布,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我没有伺候好你们这些娘娘公主们!我千里迢迢地把你们弄到帝都来,谁问过我的辛苦?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就贬我做了马倌!嗬嗬嗬嗬……”
        我被这痛心的哭声弄得心慌意乱,无措地望向储帝。承桓微微皱了皱眉,纵身下马,诸人也跟着下马走了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周围看了看,寻找统领禁军的廷尉司正,“傅忠在哪里?叫他来。”
        “不用找傅忠,”一旁子晟忽然插话,“这个人是我处置的。”
        承桓似乎感到一点意外,转脸看着他:“为了什么?”
        “就像他自己说的。”子晟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在押解东府罪眷的途中,不能够尽责。”
        “不!他尽责了!”我脱口而出。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但并不准备收回我的话。“一路上苏将军已经竭尽所能地照顾我们了。”
        “也许他是照顾了你,慧妹妹。”子晟神情淡淡地说,“但是他没有照顾别的人,好几个女眷在路上病死了,还有一个是自尽的。还有,他纵容手下勒索,搜刮了不少他们随身带的值钱东西。这些事情,你就未必清楚了。”
        我心虚地觉得他在暗示我对亲戚的凉薄,因此羞窘无比却又无言以对。一直默不作声的阖垣,此时却不冷不热地开了口:“押解东府罪眷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安排的,这个人是你选派的,处置他也是你一句话说了算,这倒不错,哈!”
        子晟脸色微变,但没等他回答,储帝拦在了前面。“我看这样吧。”他沉吟了片刻说,“先让他回原职,等跟廷尉司商议过再定。”
        “储帝!”子晟踏前一步,抗声相争:“臣弟请储帝收回成命。”
        承桓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我听下来,这件事确实是你办得太鲁莽了——”
        没等他说完,子晟又顶了回去:“就凭他今天在储帝和慧妹妹面前的失礼,便是定成死罪,也不过分!”
        我被“死罪”两字激得一震,连忙看储帝。承桓看着子晟,心中的讶然压过了被顶撞的恼怒,他忽然想到:“子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没有说?”
        子晟显得很为难,然而犹豫良久,毕竟还是承认了:“是。”但紧接着又说:“请容臣弟过后再禀奏。”
        阖垣冷哼了一声:“你的话怎么好像从来不能当着人面说?”
        承桓神情一动,望向子晟。子晟迟疑了一下,微微扭开了脸,仍无解释的打算。承桓忽然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做出将要怫然而去的模样。子晟情急之下,竟大声说:“如果储帝坚持为此,先去臣弟所属理法司之职!”
        这就有点过分了。用不着承桓开口,皇孙中最年长的堇王已经出言呵斥:“子晟,你怎么敢这么跟储帝说话?”
        “是。”子晟也发觉自己的失言,跪了下来,“臣弟无礼。”
        但脸上的神情固执,显然心中并不服。承桓默然良久,重重地透了口气,表示收回成命,但后面还有很重的一句:“下不为例!”
        结果,春狩便因为这一段意想不到的变故,改了气氛。虽然军士们全无觉察,依旧人人争先,但我已经全无来时的兴奋。我看得出几个当事的人各怀心事,其实我自己也一样。子晟有一次从我面前经过,仿佛想要说什么,他叫了一声:“慧妹妹。”
        然后又不说话了。说啊,说话,解释给我听,但我知道他不会说。果然,沉默了一会,他还是走开了。
        难过,还有气恼一起涌了上来,为了掩饰,我努力笑了笑。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很难看,因为珠儿在旁边偷偷窥视着我,显得很担心。但直到狩猎结束,回到车里,她才有机会跟我说话。
        “其实白王为什么处置那个姓苏的,奴婢倒知道一点。”珠儿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心里一动,然而气恼与矜持使我固执地僵持着,不作任何表示。珠儿顾自说下去:“这话,奴婢是听嘉和宫的翠儿说的,她跟伺候白王书房的六福,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她说这个姓苏的嘴不好,在背后说了公主好些话……”
        “什么话?”我终于忍不住问。
        “这,”珠儿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公主,你就别问了,总就是那些男人说出来的坏话。”
        我想起了来帝都的路上,像粘在自己身上一样挥之不去的暧昧目光,恍然明白过来。
        “所以说呢,白王的处置还算轻。要是奴婢,就把他的舌头割了,叫他胡说八道!”
        是这样!
        我被逗笑了,片刻之前我的心里还充满了不能对人言的气恼,此时却已经全变成了不能对人言的窃喜。虽然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但瞒不过珠儿的眼睛。
        于是珠儿也笑了。“反正,”她下了结论,“奴婢觉得,这件事情不能怪白王。他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来。”
        是啊,不能怪子晟,我想。可也不能怪承桓。“那么,该怪谁呢?”我自语。
        “怪姓苏的那张臭嘴呗。”珠儿很利落地回答。
        “可他人其实也不坏……”说到这里,忽然忧虑起来,“这么一闹,他又会受什么样的处置呢?”
        珠儿自然答不上来。我心中又平添一丝愁绪,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过问这件事,或许反而害了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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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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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回到宫中,沐浴更衣之后,我疲倦得只想上床休息,然而心情却兴奋得完全没有睡意,于是我靠在床头,不住地向珮娥讲述白天的见闻。我绘声绘影地叙说狩猎的壮观,禁军将士箭法的神妙,还有人能一箭贯耳,皮毛无损地射中猎物。珮娥听得心驰神摇,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专注地望着我。一直到我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她脸上才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公主,你好像很开心?”
        我心里是有说不出的快活,但是真正的原因连对珮娥也绝不肯说。我笑着反问:“嬷嬷,怎么你说得好像我不应该这么开心似的?”
        “可是我听说……”珮娥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储帝和白王大吵了一架?”
        我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珮娥回答:“早就传开了。”然后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还说,储帝和白王是为了公主吵架的。”
        我的脸色猛然一沉,想不到竟然还会传出这样的闲话。我面无表情地呆了一会,叫宫女连忙端了盏茶来。借喝茶的机会,我慢慢安定着心神。然后我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珮娥想了一想,说:“还有,他们都传说,天帝也听说了这件事,很不痛快,要办白王在储帝面前失礼的罪……”
        我手一颤,端的茶盏翻了,洒了一床一身的水。
        珮娥和宫女忽地一拥而上,把我从湿漉漉的床里扶出来。珮娥嘴上叫着:“公主!你怎么啦?”
        “只是不小心,没有什么……”我慌乱地掩饰着。
        不过很快,换过衣裳之后,我镇定下来。
        坐回重新铺好的床里,珮娥又问:“公主,你刚才是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吓死我了!”
        “没有什么。”我还是这样回答。
        珮娥狐疑地看我几眼,没有再追问。
        我平静下来,把前后的经过都想了一想,尤其记起天帝曾有意命阖垣去端州,更相信,这些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但是事情究竟怎么样,我觉得最好面见天帝设法问一问。可是,明日并非逢五逢十的日子,天帝未必会召,要不要自己请见呢?见了又要如何说?
        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主意始终没拿定,连觉也睡不踏实,第二天早起只觉得昏昏沉沉。勉强用了点早膳,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请见天帝,乾安殿的内侍来了,说天帝传召。
        我不由得高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该算是个好兆头。
        这日天帝不见朝臣,内侍引着我到了御花园,临湖的一座闻波亭。真到了外祖父的面前,我又畏缩了,空自转着念头,却连一句妥帖的话也想不出来。我不由深恨自己无能,懊恼的神色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天帝觉察到了。
        于是问我:“慧儿,你有心事?”
        我本能地想要否认,但话到了嘴边,忽然改了主意,照直回答:“是。”
        “哦?”天帝很留意地看了我一会,却什么也没说,只吩咐内侍摆上棋盘。我满心的话全悬在半空,哪里还顾得上棋局?胡乱下了几手,全无章法。
        天帝这时候才接着问:“是不是为了昨天承桓跟子晟两个的事情?”
        我一直在等着他问这句话,然而真的要坦然回答,又难以出口了。我低着头,犹豫了好半天,才轻声说一个字:“是。”
        天帝一笑:“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情,与你何干?”
        我连忙说:“但事情终归是从我这里起来的……”
        “是么?”天帝仿佛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你真觉得事情是从你这里起来的?”
        我觉得这话问得很奇怪,全然摸不着天帝的意思。怔了一会,试探地说:“总是因为我看见了苏全,又过问了他几句,才闹出后来的事情。”
        天帝不置可否,对着棋盘沉吟了片刻,落了一子,然后抬头望着我:“你觉得昨天在御苑,是偶然间遇见苏全的么?”
        这话又问得我一愣。仔细揣摩,觉得意思很深,但是来不及再想,天帝转了话题:“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呢?”
        “这……”我迟疑着。
        天帝又道:“子晟当众顶撞储帝是实情,礼制所规,不办总不行吧?”
        我隐隐感觉到,他像是故意这样说,但我不能不回答。然而实在也没有时间细想,情急之下,把心底一直在转的念头脱口说了出来:“错不全在白王,储帝也有责任。”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但已经没有了寰转的余地。
        天帝眼波一闪,身子往后一靠,显得很有兴致:“是什么道理?你说说看!”
        “我是顺口说说的。”我非常不安,“外祖皇不要当真。”
        “顺口说的,也是心里有想法。”天帝鼓励我,“不要紧,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说着,用严厉的眼光把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扫了一遍:“放心,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走漏出去。”
        这一说,我不能不遵旨。想了一会,我谨慎地斟酌着字句说:“白王既然主掌理法司,处置苏全也算在职内,即使行事有不妥的地方,储帝也不该只听一面之辞,便下定论。况且白王已说有隐情……”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个“隐情”与自己大有关系,不由微红了脸,说不下去。
        好在天帝也没有打算追问下去的意思。他仿佛被触动了心事,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久久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又低下头去。忽听他感慨地说:“想不到你也能有这样的见识!”
        这可以算作是一句赞扬的话,然而我听出背后的意思,令我陡然感到一阵寒意。我忽然意识到,令天帝不满的人,或许不是子晟!
        一下子,我全都明白了,连同别的事情也都跟着通透起来,就好像暗夜里点起一盏灯,整个屋子都亮了。为什么天帝曾经起念黜退白王,为什么他总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储帝,甚至,为什么长久以来承桓与我的婚事都不被提起,我也都隐隐地明白了。
        但是还不如不明白。
        天帝轻轻吁了口气。“你放心,我不打算因为这件事处置任何人。”他说,“处置了谁,都显得小题大做,连那个苏全,也已经打发他去了北军中效力。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我听出话里的体贴,低声答:“是。”
        “但是这件事,也还没完……”天帝看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不,我不明白。”我这样回答,与其说是掩饰,不如说是我的愿望。
        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仿佛在探究这是不是我的真心话。良久,他笑笑说:“你应该明白。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早晚都会明白这些事情。而且,除非真能一点都不懂,否则,还是多懂一点,才能少做错事情。”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感到令人窒息的压力在无形地逼来。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懂得了这些,也谈不上少做错事情,因为我根本就什么事也做不了。
        “如果是你,该怎么办呢?”天帝问道,顺手捻起一颗棋子。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天帝并不是真的想听到我的回答。我留意地看那颗棋子在他的手中转动,暗自揣测当棋子最终落下的时候,我的外祖父将会下一个怎样的决心?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将棋子扔了回去。“啵”的清脆碰撞声,激得我微微一震,然而从他的神情上,我觉得他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慧儿,我考考你。”天帝含笑指着棋盘,“上次我摆的那个交缠攻的棋谱,你还记得多少?”
        这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我努力回忆了一阵,谨慎地回答:“大概还记得六七成。”
        “那也不错了。你摆出来看。”
        我慢慢地把棋盘上原来放的棋子收拾起来,借这个机会,又仔细地想了一遍,觉得有把握了,便很快地按照记忆摆上棋子。
        天帝沉吟了一会,转脸吩咐:“把我放在东配殿的那本棋谱拿来。”
        取来之后,翻开一对,竟然分毫不差,不但天帝露出了一丝惊异兼以称许的神情,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得意。但我仍不知道天帝摆出棋谱来要做什么?
        “召白王来。”
        我一惊,倏地抬头看了天帝一眼。然而天帝吩咐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什么,两眼望着亭外,意态悠闲,仿佛观赏风景。我也只好心神不宁地等着,不多时内侍传报:“白王到了。”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转脸望去。
        亭外两棵老槐,正开着满树洁白繁茂的花,空气中漂浮着槐花清醇的香气。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轻柔地飘起,如羽毛一般悄然无声地落到地上,铺满了闻波亭旁边的地面。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我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乱糟糟的心里像拨云见日般,浮起淡淡的喜悦。
        然而喜悦很快就褪去了,心头又被阴云笼罩,因为我想到天帝在今天特为召子晟来做什么?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答案,但立刻又自欺地告诉自己想错了。
        子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绕过了我,他径直去给天帝见礼。“孙儿自知有罪……”他这样说。
        天帝挥了挥手:“先不提这个。我正跟慧儿说这棋谱——”他指着棋盘,显得兴致极高,“你也来看看,底下该怎么走?”
        子晟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他也没有想到天帝召自己来竟是为了这个。于是站起身走到棋局旁边,拧眉看了好一阵。然后手指往西北一点,说:“如果是孙儿来下,会走这里。”
        天帝笑道:“那便你来下。”一顿,又说:“你跟慧儿来对一局。”
        我抬起头,眼光飞快地从天帝脸上转到子晟脸上,见两人神色都很平静,好像只有我觉得异样,这让我更加慌乱,连忙又低下头。
        子晟捻起一颗白子,放在刚才点到的地方。
        我揣摩他的落子,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虽然进可攻退可守,不能说是坏棋,却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用。想了一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既然他不欲理会东北的劫,便粘了一手,先定一角。
        子晟却也是一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模样,仍走西北,我便再固东北。这一次子晟略感惊讶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回视他,但他已经低头去看棋盘,依旧落子西北。如此接连三四手,我们两人各下各的,竟像是互不相干。然后我转而固东南,子晟仍不理会,落子全在中腹,直到我寻出东南一个劫来,方始应手。也直到此时,我才觉察黑棋不妙,明明是可以应的棋,然而下过几手便发觉关键之处已经被白棋占了先机,二三十手之后,已然处处受制。眼看东北虽定,东南也还可以一战,但西边半壁却已尽失。
        我捏着一颗子想了又想,终于落不下去。用手在棋坪上一抹,略带羞涩地笑笑说:“我输了。”
        “不容易了。”天帝笑着,却是嘉许的语气,他问我:“方才子晟连走西北,你为何不应,还走东北?”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完全没看出他有何用意,只反问:“我不应该再走东北么?”
        天帝摇摇头:“亏得你还走东北,如果应了西北,早已经败了。不过,这棋白子要赢,必夺西北,黑子的关键却在东南,你方才如果先固东南,不给子晟留下布局的余地,倒还有胜机。”
        “噢!”我回想了一遍,心悦诚服地说:“外祖皇高明,我哪能比?”
        天帝淡淡一笑:“是子晟高明。他那第一手可谓神来之笔,我是看了四五手之后,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要说你,就是我在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应。”
        子晟脸色一变,霍地跪倒在地:“祖皇的话,孙儿怎么当得起?”
        天帝默然一会,俯下身子,亲手来搀扶。“你起来。”他和蔼地说:“我不过是夸奖我的好孙儿几句,又何须紧张成这样?”
        子晟浑身一震,低下头,好半天,才轻声答:“是。”然而声音毕竟还是发颤了。
        我也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但那既不是激动,也不是欣喜,而是慌乱,或许还有极深的恐惧。当我听说天帝将要处置白王的时候,我曾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感觉,而此刻,当天帝如此对待子晟的时候,我略带惊异地发现,我的心里竟还是一样的感觉。
        天帝开始和子晟谈论一份早几天递呈的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他问:“一次调迁四十七名官员,是不是太多了?”
        “是多了一点,但不得不如此。”子晟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地方官员所在往往贫富不均,该调剂一下,又说六部各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说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作声,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又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望着子晟说:“这份名册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册是承桓拟出来的,还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孙儿会同吏部的两位尚书,还有几个幕僚一起拟出来,储帝改定的。”
        “哦?”天帝看他一眼,“承桓改了哪几个?”
        子晟似乎犹豫一下,说:“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安郡阳任郡守,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任督抚,原鹿州长宁郡守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三个人,是储帝改的。”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问:“你为了这份名册,费了不少心思。可是承桓未必领会得了,要说服他,花了你不少力气吧?”
        “这……”子晟迟疑了片刻,很勉强地回答:“孙儿不明白祖皇的意思。”
        天帝手按在那份奏疏上,默然半晌,忽然转开了话题:“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子晟答得很快,隐隐透着慌张。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着深沉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天帝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颤声道:“祖皇,这桩案子倘若揭出来,牵连太大。如今的朝局,实在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气。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他忽然又跪倒了,语气急切地说:“祖皇……”
        但是天帝立刻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对承桓一片忠心。就好像你瞒着承桓做的那些事情,也都是一心为了他,所以我不怪你。但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往后情形不同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想清楚。懂了么?”
        我觉得天帝说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尖锐,正正地刺进我心底,也许对子晟也一样。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度张开了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有你,慧儿,也是一样。”天帝转过身望着我。他的声音柔和起来,变得非常慈祥,但我分明感到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这一夜,我不断地被恶梦纠缠。我反复地梦见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残阳映照下,帝都的城墙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墙头牙齿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齿。我尖叫一声,夺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惊醒过来,喘息着,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口照进的宁谧月光。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悬到了体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着。夜是如此地静,但我却不敢再入睡,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那张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轻轻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外间的珠儿和珮娥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绕过她们床边,开门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哆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安静使得轻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的心情,终于在这种枯燥的“沙沙”声中安定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脚步声在某处起了共鸣。也许不完全是幻觉,我又想,或许,此刻,在帝都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另一个人也正像我一样,无眠地来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
        母亲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明月,仿佛它化成了母亲的脸,正温柔而担忧地在天上看着自己。“娘……”我张口呼唤着,然而酸楚的感觉先于声音冲了出来,在喉咙口凝成含糊的一团。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脸庞渐渐变形,最终消失不见。
        我在回廊上待过了整个后半夜。或许不知觉间,寒气侵蚀了我的身体,当天色微明,我想回屋去,只走了几步,便觉得身子发软,随后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珮娥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她起床之后,照例先要到明秀宫的小膳房,去看看我喜欢吃的点心备好了没有。不料一开房门,看见一个人顺着门开的方向摊倒在地,珮娥吓得往后一跳,等她看清那人竟然是我,她吓得只剩下了尖叫的力气。
        惊醒过来的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床上,珮娥发觉我的手冷得像冰一样,连忙给我盖上两层被子。直到御医到来之后,我才苏醒过来。在那之前,珮娥一直在房间里乱转,六神无主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珠儿则陷入深深的自责,竟没有觉察我在半夜里独自到了廊上。
        幸好御医诊断的结果,只是疲倦和受寒。但从这天起,我就不断地发低热,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病仿佛挥之不去,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到了第六天,终于惊动了天帝。当他进入我的房间,浓重的药香使他皱起了眉。他沉默着,长久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难过和怜爱的神情。
        “唉……”终于,他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触动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着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爱吃的果品,那都是昨天晚上承桓命人送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会好起来的。”摒退了旁人之后,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除了慈爱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刚毅,仿佛他觉得这样就能带给我力量,让我支撑过去。
        “我不是故意要你经历这些事情。你娘是我最疼爱的女儿,可是我任由她嫁给了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他在危难的时刻就那样轻易地牺牲了自己的妻子。现在,你是我最疼爱的外孙女,所以我绝不会再让你重蹈你娘的覆辙。”
        我没有说话,但是泪水从我眼中溢了出来。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快就让你承担这些事情。”天帝又说,“但你是我的外孙女,这已经不可更改。所以,你只有学会让自己心硬一点。我老了,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所以我必须为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将来做一个打算。慧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正地疼爱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手里握着的玉坠,都是真的,父亲也认为自己是真正地爱着母亲。于是,我轻轻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其实那是苦笑,但在天帝,却仿佛觉得安心了。
        “你会好起来的。”他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一切,连同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确实好了起来。就好像我的病让人困惑,我的康复同样也令御医不解。但毕竟不久,我就能够下床走动。我在病中从未照过镜子,当我病后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颜,只望了一眼,便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开了。珠儿赶紧把所有的镜子都收起来。不过很快就不用这么做了。
        等我可以重新陪天帝下棋的时候,才听说就在我病倒的那天,白王也“称病”不再上朝。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心里仍然难免有些失望。
        承桓还是那样仿佛永不会变的神情。我常觉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察呢?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应该告诉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并非因为想起了天帝的叮咛,而只是因为,即使告诉了他,也于事无补。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槐花谢去,荷塘的莲叶绿了,空气中开始漂浮着栀子花的浓香。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但天帝担心思虑会损害我的健康,因而减少了召我对弈的次数,那个会下棋的内侍重新受到宠信,我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我把这些时间的大部分都用来独坐。
        与安静的外表相反,我的内心长时间地处于一片纷乱之中。每天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涌动,不知何时就会喷发出来冲破表面的平静。天宫的殿堂、山石、花树,都仿佛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经绷紧,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听见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我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六月末,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贯伶俐的脸上掩饰不住惊乱的神色,我便已经有了预感。
        “凡人!有个凡人从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间我的表情正与珠儿如出一辙。
        传说那叫做天梯的,本是开天的大神盘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条手臂,就成了天界凡间之间的一条通路。即使没有神器的帮助,凡人也可以通过天梯,到达天界。可是千万年来,就从来没有凡人能从那里上到天界,因为那被称作“天梯”的,只不过是一座奇险极难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剑,直插在天地之间,傲然藐视那些试图征服自己的凡人,看他们雄心而来,颓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躯体,随岁月流逝化为岭间飞旋的尘土。渐渐地,连天人也快要忘记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间,竟真的有一个凡人从天梯上了天界。
        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惊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久已不问政事的天帝重新坐上了太安殿,召见这个非凡的凡人。据说他进宫的那天,闻风而来的男女老少,几乎没把皇宫外的大路踩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凡人都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话题。
        景和宫的一个宫女,刚好在那天出宫办事,路过接引亭,亲眼见到了那个凡人。这个宫女因此成为宫人们围绕的中心,不断有人要她叙述当时的经过。其实她只是挤在人群中勉强地瞥见了一眼,但在重复的诉说中,各种细节变得越来越丰满和完整。终于,连如妃也要听她的见闻了,我那时也在座,看见宫女眼中闪动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紧张。“说实话,”她这样开始了叙说,“奴婢那时候腿都在发抖。”
        如妃立刻打断了她:“那是为什么?凡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们的面貌与我们天人并无不同。”
        “是!”宫女正等着这个问题,她响亮地回答:“奴婢也知道。可是奴婢想到,会看见的是万年来第一个通过天梯登上天界的凡人,就忍不住开始发抖了。”
        这句话引起了一片艳羡的感叹声,宫女脸上露出了极其得意的神情。
        “后来奴婢挤进人群,看见他躺在地上。他的模样已经无法辨别,从头到脚都被灰土掩盖,奴婢看见他脚底溃烂得不成模样,血和泥粘在一起,在地上留下两道暗红的印子,他的嘴唇干裂,全是一道一道的口子。他好像在不停念着什么,奴婢尽力靠近他,但仍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后来有人给他取来了水。水倒进他的嘴里,就像倒进一个无底洞,奴婢想他一定是渴极了。”
        宫女说到这里,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如妃立刻命人给她端了一盏茶,宫女谢恩之后,在众人焦急的注视中喝了下去。
        然后她继续说:“过了一会,他终于睁开眼睛,无神地茫然四望,这次奴婢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原来他一直在叫:‘娘……娘……’然后他又昏过去了。”
        “其实那个人看起来单薄瘦弱,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最后宫女说出了真实的感想。但这句话让如妃微微皱了皱眉,我暗自好笑,猜想如妃一定希望听到那凡人英武非凡的描述。
        宫妃们开始追问各种细节,宫女在应接不暇的提问中,渐渐变得前言不搭后语,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我听得很明白,但懒得理会,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一个凡人,为什么是一个凡人?单凭对上到天界的欲望可以让人完成这样的举动么?就像那宫女所说的,他不像是一个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安在心中如阴云密布,我发觉自己一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回到明秀宫之后,我吩咐珠儿:“去打听打听,那个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需要我吩咐,好奇足以让珠儿想尽一切办法去弄清楚。过了两天,她就带着一脸得意的笑来向我回禀。
        “都打听清楚了。”
        我知道她指的什么,立刻露出留心倾听的神情。珠儿便清清喉咙,煞有介事地先叹一口气:“唉,要说这个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来他是怀着一段血泪冤情,被逼得上了天界……”
        才听这一句,就明白了大半。心里猛地一紧,脸色便阴沉下来。
        珠儿惶惶地停下来:“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我摇头,“你且说你的。”
        珠儿于是接着说。事情并不复杂,珠儿口齿伶俐,一来二去地说得很清楚。
        原来那个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个富商的儿子,父亲早死,他自己没什么手段,好在父亲留下财产甚丰,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惬意。二十岁上娶了妻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后来家道没落,家中只有她与哥哥两个。嫁过来之后起初日子也还和美。后来便渐渐多事,整天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凡人和他母亲都甚忠厚,也就忍着,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情,嫁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母亲一口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奸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过来这些日子,已经悄悄地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将他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又告州府,还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说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传御医?”
        我摆摆手。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的一团堵着,堵得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来了,要发生的事终于来了。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亮得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不觉间淌下两行清泪。
        我勉强地笑笑:“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当其冲,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都原本苦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就像一层纸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的,也有赞同金王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边看热闹边火上浇油……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真能笑得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亲自披阅,储帝的监朝已经名存实亡。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见到天帝了,但各种传言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两道弹劾的奏折,苍王世子也有上奏,他们还在乾安殿上指责储帝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吏部史大人为储帝辨白,言语之间太过冲动,被指为‘全无人臣之礼’,逐出宫外了。”
        我沉默着,俯身在花绷架子上,仿佛专心绣花。这些话大多是珠儿转述的,她在宫中人缘极好,可以听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
        有时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便打断她:“珠儿,你看这只蝴蝶,是扬着翅膀好呢,还是停在花上好?”
        自从盛夏的烈日,使得我不能够再整天坐在御花园的回廊上,我便突然迷上了绣花。针脚很快就变得平整光滑,珮娥起先对我判若两人的进步,感到又惊又喜,她得意地认为是自己的督导起了作用。但是不久之后,惊喜就变成了担忧,因为她发觉我的情绪越来越低沉,于是她把花绷和丝线都悄悄地收了起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暗自苦笑。但为了让珮娥安心,我又开始把时间消磨在弹琴、画画或是静坐上,看起来就和以前一样。
        朝局越来越乱,就连珠儿也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奴婢真不明白。”她困惑地,“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没有旁人在,连珮娥也远远地坐在廊下跟两个老宫人闲聊。我犹豫了一会,说:“你知道储帝去年冬天下的那道命凡人自治、不准天人再以凡人为奴的诏令吗?”
        珠儿点头:“听说过。”
        “万年以来,天人为尊,凡人为奴,早已经成了天经地义。储帝这一纸诏令,便是终止了天人对凡人生杀予夺的权力,自然会令很多天人不满。”
        “那也没什么不对啊。”珠儿接口,“有些天人欺压凡人得太也过分。”
        我深感意外地看着她。珠儿脸微微一红,低声说:“奴婢不懂这些事情的,随口瞎说,公主不要怪罪奴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问她。
        “奴婢家住的那个村上,就有好几家给人看果园的凡奴。”她回答,“奴婢小的时候,也跟他们家的小孩一块玩。奴婢觉得,凡人跟我们天人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沉默了一会,有些久远的记忆,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其实天人和凡人并没有多少不同。”我仍记得母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那时我才六岁,磨了好几日,终于央得母亲带我去府外集市看耍猴。那是我第一次到集市去,我从珮娥口中知道集市中耍猴的有趣,于是以为集市就是专用来耍猴的地方,结果却看到那样多的人和新奇的玩意,我快乐得忘乎所以。母亲说话的时候,我正瞧着一个做糖人的老人,将一小团雪白的糖吹成有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我想母亲并不是对我说话,但仍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记得母亲那时的眼神,仿佛穿透眼前人来人往的集市,落在我不能看到的遥远地方,那令我感觉有些惶惑。
        此刻的我已经长大到能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啊……”我喃喃地说,想起来帝都的路上,曾见过的凡人孩子,“其实天人和凡人并没有多少不同。”
        “所以奴婢就更不明白。”珠儿大着胆子说,“储帝这么做,也没有什么不对,是么?”
        我笑笑:“是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也得罪了多少人。那些心怀不满的人,早就在说,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这一自治,必然荒淫糜乱。你看,这不就是大好的一个‘糜乱’的话柄吗?”
        珠儿不解地眨着眼睛:“那又怎么样呢?就算是这样,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的赃官,惩罚了坏人,不也就好了?”
        我默然良久:“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珠儿想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珠儿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她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愿老天保佑,储帝不会有事,他实在是个好人。”
        我暗叹一声,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因为天帝已经决意废黜储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一旦落为口实,更会引起动荡。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君临天下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一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件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勇敢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话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完美得就像事先设计好的,这也许是另一件人人心知肚明,却没有人会说出来的阴沉心事。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这一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偶尔我也会回想,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天帝拿定了这样的主意?或许他早已有这样的念头,但他起意要为承桓黜退白王的时候,应该还在犹豫,然而当时,他毕竟放弃了那个念头。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我心底一掠而过,在天帝的心里,始终认为白王会威胁到储帝!难道,天帝放弃了为承桓黜退白王的打算,竟是要为了子晟而废储帝?
        不不,不会的,我忙不迭地否定了自己。
        转眼天已不再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朝局也仿佛随之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敏感的人早看出事情已成定局,只等着天帝最后的旨意。所以,绷紧的弦反而有了一点松弛的迹象,甚至偶尔遇到承桓,我觉得连他也仿佛带着一种无所谓的轻松。
        连珠儿也看得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做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偶尔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这样的想法在我心底一闪而过,立刻觉得可笑。如果承桓肯这样做,他便不是承桓了。
        那么子晟呢?
        忽然想到,如果是子晟,他会怎么做?自从事情出来之后,白王一直称病不朝,没有任何动静。“难为储帝从前那样待他,如今该他出力的时候,却自己躲起来了”“早说过了,‘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就是薄情……”流言如刀,不断地割过我的心头。
        又忍不住为他辩解,就算此刻他留在储帝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呀。然而想起春天在闻波亭,天帝恩威并施的一番话,分明是逼他置身事外。天帝如此做,心存回护之外,岂非也因为对他有所顾忌?或许他并非真的无能为力——这念头像针一样刺进心底,我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八月廿四姤女祭。相传这个叫姤的女人,原是槐江郡一个小吏的妻子,只知道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料某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受了无头官司的牵累一起下了狱,这女人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向府丞诉说。那府丞给缠得烦了,就随手指着西边一个大湖说道:“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这当然是存心刁难,不过是要她死心。岂知第二天天还未亮,府丞就被下人叫醒:“昨夜湖水暴涨,都淹进城了!”原来那女人左思右想一横心,竟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府丞感念她的诚心,便依言放了她的丈夫儿子。于是此后每逢八月廿四姤女填海眼的日子,天下的女子便都到寺院为家人祈福。我也在这天依着皇家旧例,去西郊云林寺烧香。
        才在寺门外下车,便见浓荫如盖的大树底下,兰王正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一旁子晟含笑而立。我的心无端地一紧,待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兰王一抬头看见我,笑着招呼:“慧丫头也来了!”
        我只好上前见礼:“今日姤女祭,小舅舅如何会到这里来?”
        “这话问得奇怪。”禺祥眉毛一扬,故作惊异地说:“子晟也是个大男人,你怎么不问他,单问我呢?”
        我笑着回答:“白王孝名远播,自然是替舅母来上香的。只有小舅舅为何在这里才叫人不明白。”
        禺祥瞪着我,“呀哈”一声怪笑:“你怎好如此聪明?”说着一扬手:“这里的方丈养了两只红嘴青鸦,我要了几次他都不肯给我。子晟跟老和尚熟,面子大,我知道他要来上香,赶紧拉着他来说,这才到手。”
        我这才留意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用厚棉布严实地裹着,想来里面就是那两只宝贝鸟儿了。
        “行,我先走了。子晟——”禺祥一拍他的肩,“刚才答应我的两本‘白鹤卧雪’可不要忘了。”
        子晟含笑躬身:“小叔叔放心,待会我就差人送去。”
        禺祥一挥手,扬长而去。两人同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又同时转回来,目光轻轻一碰,我的心跳顿时快了。自从春天里闻波亭别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子晟,我心里有些乱。他仿佛还是那般模样,没有丝毫的不同,然而我的心境在数月之间却几经变迁,我想过有好些话要问一问他。但踌躇良久,说出来的却是一句全不相干的话:“刚才听小舅舅说的,白王与方丈似乎很熟?”
        子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哪里。只不过去年云林寺修缮的款项,是经我的手谕。”
        “这倒妙。”我也忍不住笑了,“原来出家人也是俗人。”
        “出家人未必都是俗人,”子晟淡淡地说,“只不过此处的出家人倒真的都是俗人。”
        我想了想,半玩笑地说:“如此说来,此地的香火岂非不净?”
        子晟笑了笑,没有回答。于是原本就是你来我往的话,也就说不下去,变成相对无言地站着。
        站了一阵,微觉尴尬。恰有微风吹过,一片黄叶从眼前慢慢地飘落,便看着它,一直晃悠悠地,落在脚边。抬起头看见子晟也正抬起头,便微微一笑,他也微微一笑。忽然发觉心里变得非常安静,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安静过。于是还是一直地不说话,看一会天空,看一会树,看一会远处来往的人,有时两个人的目光碰上了,就笑笑。
        又过一阵,实在不能不说话了,宫女侍从们都远远站着往这边张望。犹豫了一会,我说:“如今朝中的局势,对储帝很不好……”说到这里,却接不下去。
        子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发觉他的眼神里有种极强悍的力量隐藏在表面的平和之下,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想从这种危险的目光中逃开。然后,我听见他轻轻叹息着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突兀,然而我却听懂了。酸热的感觉一撞一撞地涌上来,我努力克制想哭的情绪。这真是奇怪,我想,我竟然会为这样一句话而哭……我掩饰地转过身去,轻声说了句:“我该进寺里去了。”转身想要离开。
        子晟忽然又叫住我:“慧妹妹,等等。”
        转回来看着他。子晟说:“如果你见到储帝,请你替我劝他一句话。”说到这里,踌躇着没有往下说。
        我等了一会,还是问他:“什么话?”
        他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心中一动,默然片刻,点头答应:“我会替把话你带到。不过——”我迟疑一下,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储帝未必肯听。”
        子晟的神情蓦地一黯。“是,我也是这么想……”他的话音隐没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当中。
        我的心口仿佛被这声叹息猛地撞击了一下,好像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忽然见了。沉默了片刻,我回答:“好,我记下了。”便快步进了寺门。
        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平静了心绪,才走进大殿。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康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便在此时,听见隐隐地某个角落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地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刚刚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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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回到宫中,周遭已经充斥了各种传言。有人说过午时分,天帝和储帝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盛怒之下的天帝掀翻了案几。这番话在宫人之间转述,每个人都说得绘声绘色,有如亲见。然而不久另一种传说渐渐占了上风,说储帝其实一早就出宫散心去了,得知消息的金王,趁机进宫说服了天帝。这说法同样让我将信将疑。后来还是珠儿从乾安殿的宫人口中,打听来事情的始末。午后确实有一些对承桓不满的官员请见天帝,为首的并不是金王,而是他的亲信辅相及文钧。他们将收集了几个月的一些证明下界“糜乱无状”的事迹汇集成册,递了上去。其实在这几个月里,一直有人轮番进呈此类奏本,这也不过是又一拨罢了。
        天帝初时不发一言,只是慢慢翻看那厚达数十册的奏折。半晌,淡淡说了句:“诸卿放着天界那么多大事不做,收集了这许多零碎小事来,意欲何为呐?”
        几个人都听出天帝语气不善,似乎又有了回护储帝的意思,这大出他们的意料。诸人小心地互相交换着眼色,胆小的两个几乎想要退缩了。最后,由于及文钧的示意,有个官员硬着头皮顶了一句:“臣启圣上,下界糜乱并非小事。长此以往,只怕后患无穷。”
        这一开头,余人也就七嘴八舌地附和:“更糟的是,下界不服管束,不再礼敬天界。”
        “不错,听说有州县已不肯向天界纳租,分明已不将天界看在眼里,意欲与天界分庭抗礼。”
        “天人为天下之本,长此以往,根本不固,恐生不测啊!”
        ……
        天帝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诸卿说的也有道理。原来下界糜乱放纵竟至于斯,为天下计,当务之急自然是要惩戒凡人,重立天威,诸卿也是这个意思吧?”
        诸人对望一眼,这意思也对,也不对。他们本来自然是要借天帝之手压倒储帝,但也知道这事并不会这样容易,操之过急反而不成,况且储帝一向袒护凡人,能争取到“惩戒凡人”就也算达到目的。想到此便一起躬身:“圣上英明——”
        “那好。至于如何惩戒,照我看来小惩无关痛痒,只怕过后依然如故,既然要立天威——”天帝顿了顿,目光缓缓地扫过眼前的一众官员,诸人心中俱都暗喜,惩戒越重,对储帝越是打击,因此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万万不曾想到,接下来天帝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恍如晴天霹雳般震动了整个天下的,竟然是:“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事情的经过似乎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何以会有这样的变故?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一种微妙的不安气氛弥散开来。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什么?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眼看事情已经只差一步,却横生枝节,僵停不前,都禁不住感到懊恼。然而畏着天威难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每隔十天半月,他仍会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我转弯抹角地探问,他也只是不置一辞地笑笑,或者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只有一次,他说了句:“脓包要熟透了,挑破,才能好得快。”我揣摩良久,始终不得要领。我猜想他话里的意思是要等着,却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也不明白他说的“脓包”指的是什么?
        而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有时,我会听见珮娥叹着气说:“真惨。”
        “是啊。”珠儿便会随声附和,“都淹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在我病倒的日子里,珮娥和珠儿产生出了一种共患难似的感情,并且在我康复之后,仍然延续下来。起先我对她们俩的亲密感到惊奇甚至不适应,但不久之后就只余下了欣慰。
        “有些凡人虽然逃上了山,躲过了大水,可是没有吃的,还是挨饿。”珠儿又说,“听说凡界很多山里的树都没有树皮了。”
        珮娥瞪大了眼睛:“啊?难不成都给吃了?”
        “可不是。有树皮都算不错了,还有人活活饿死了……”
        然而,她们这样谈论的时候,依然在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发觉我自己其实也一样。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有关他和天帝争吵的传闻越来越频繁,但是我想其实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奉召去悦清阁,才到门前,忽听里面“哗啦”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摔碎了,我愣了愣,迟疑着停下脚步。过得片刻,承桓冲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异常,然而看见站在门外的我,犹豫了一下,依然止住,勉强地点一点头,方才匆匆离去。
        “储帝这么瘦啦!”珠儿在旁边惊骇地对我私语:“简直都脱形了。”我怔了一怔,我只注意到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竟让我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满地狼藉,茶水流了一地,茶叶像一条条小鱼躺在突然流干的河床上,宫人们正忙着收拾茶盏的碎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上前见礼,然而天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跟我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我的外祖父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切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他竟然这样说……”
        “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闭门羹的气,亲下鹿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平白降这一场洪水?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娘怀他的时候受过惊吓,他先天有点不足,身子单薄,我生怕他有闪失,请了多少名医来看,只要开出方子,不管多么费事都要千方百计地弄来,总算保得他平安长大。只有老天跟我自己知道,那是多么地不容易……事情闹到这么大,总要有个收场,他如果肯领会我这一片苦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所以我还想再等等看,等着他自己回心转意……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我说:“外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一定会好好做一个储帝,他很聪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天帝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许久,他说:“慧儿,你说得不错,但这样终归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忍受这些事情。所以,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确知希望已不存在,反而使得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我甚至放弃了等待,既然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那么早几天晚几天也没有什么不同。当风中带上了凉意,我在明秀宫的第二个秋天来临了。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见一片黄叶从眼前悠悠地飘过,落在自己的脚边,不由感到讶然。因为那是一片槐树的叶子,明秀宫里并没有槐树。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看到由东宫墙头伸过来的枝桠。我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转向回廊另一端。珠儿跟在我的身边,不无担忧。
        近来宫中有很多风言风语,说储帝渐渐变得像是换了一个人。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我起先还不信,可是东宫有两个跟珠儿要好的宫女,大白天避到了明秀宫来,我才知道传言不假。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我会不由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
        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伸出手去几乎感觉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树叶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水雾。挣扎在风中的黄叶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很快地上就铺了金黄的一层。我坐在窗边,看着宫人们拿着扫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们停下来,因为我觉得这颜色很好看。但珮娥说:“要是不清理掉,烂在地上,以后就弄不干净了。”只好作罢了。
        细雨带来了寒气,第二天我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倚在榻上,不愿意动弹。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连忙坐正了身子:“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了绿菡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
        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不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定会听的。”说着,便连连地叩头。
        我心里微微一松,轻轻舒了口气。见绿菡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应不应该答应呢?我望着她,默然不语。初见绿菡的那种怪异感觉依旧,我总觉得看着这个女子,就像对着一面镜子似的。瞬间的幻觉,仿佛是自己跪在那里,殷殷期待着,为的,是承桓。我微微地一震,很快地清醒过来。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话虽然答应下来,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我想起小雪儿,想起初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分,便仿佛下了决心,然而立刻想,就算见了又能说什么呢?便又踌躇起来。迟迟疑疑地,直到天色暗下来,微黄的月悬上了树梢,才总算拿定主意。
        只带着珠儿一个出了明秀宫,往东折进一条窄街。自从住进天宫,这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眼看着东宫的灯火在望,忽然心慌起来,假装想起什么急事似的,蓦地止住脚步,转回身。
        “公主不去啦?”珠儿略带诧异地看着我。
        我觉得窘迫,就好像自己的心事被识破了一般。我沉着脸,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又转过去,快步走进了东宫。
        “真不巧。”绿菡迎出来,歉意地说:“储帝用过晚膳,便一个人出去了。”
        我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我问:“那,他去了哪里呢?”
        绿菡摇摇头:“储帝没有交待。要不,”她立刻又说:“公主进去坐一会吧。”
        “这……”我犹豫着。
        转念间忽然看见旁边的宫人们眼神都有些异样,不由得脸一红。匆忙答了句:“算了,我再到别处去看看。”说完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去哪里找储帝呢?”
        我停下来,方才是随口的一句话,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
        珠儿出了个主意:“要不,问问宫中侍卫吧,总有人看见的。”
        果然,问到第三个,有了结果。然而回答却是大出意料:“储帝好像是去了明秀宫,公主没遇上他么?”
        我与珠儿面面相觑。“再问一个好了。”珠儿说。
        又问一个,说法不同:“储帝是往明秀宫去了,不过没有进去,看他又往北走,大概是进御花园了。”
        “公主,要不要去?”珠儿轻声地问。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说:“去走走也好,反正好些日子没去了——”
        一顿,又吩咐:“你在外边等我,不用跟着来了。”
        珠儿了然地看我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奴婢知道了。”
        
        
        我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背倚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分满的月亮。月光照着他的侧面,勾勒出他的轮廓,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色雾气,使他看起来带着种缥缈的不真实,好像将要融化在月色中。
        我停了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要说些什么?
        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恍若未见地转了回去。我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答应绿菡的话,这一步便迈不出去。无措地站了一会,听见承桓问:“你也是来看这荷塘月色的?”
        “……是。”我低声回答。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低头看见他手指上勾的一只酒壶。迟疑了一下,轻轻劝道:“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扔进荷塘里。
        我一怔,底下的话便说不出口,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好像有一堵墙横在两人之间。我开始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又开口了:“你知道我在这里么?”
        “我去了东宫找你不到,便问了侍卫……”我说了半句,只觉一阵窘迫,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最喜欢月圆的晚上,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一到十五就会特别高兴,等月亮一天天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几天,我身边的宫人都会很紧张,因为我常会乱发脾气。我还记得,我的乳母叫锦娘。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我搂在怀里,我便会安静下来……”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珮娥也是这样哄着自己。
        “我那时候喜欢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里,然后叫人用扇子吹着走。”说到这里,承桓回想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插了句:“我听外祖皇提起过,他还说怕你掉进水里,所以特意命人挖了个小池子。”
        承桓转脸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是么?他是这么说的?其实,在挖那个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经掉进水里过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凉,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之后,就发现锦娘给赶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完全没听说过。
        承桓的声音很平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闹了很久,不过没有用。”他说,“祖皇只是说,她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就必须给撵走。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在我心里,锦娘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爹娘,其实那时候,我常常会想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锦娘走了他们也不在意,只有我独个伤心。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吵,就摔东西,东宫的人只好把值钱的都藏起来。有一天,我又发脾气,却连可以摔的东西也找不到了,宫人们都躲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喘气,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就在那时候,有个人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来,我给你讲故事。’那人的手也很软,很温暖,于是我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我回过头,她微笑着看我,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我是几姑姑了?’我有十几个姑姑,我总是会弄错她们的顺序,但是这一次我脱口而出:‘我记得的,你是九姑姑。’她笑了,我看着她,觉得她肯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所以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摸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也许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然而转念又省起,他比我年长了十岁,而我的母亲也才比他年长八岁而已。
        承桓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面容隐在暗影里,然而一双眼眸却像云层中的星子,闪着光芒。我逃避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承桓叹息着说:“你真的很像九姑姑。”我头垂得更低,却听他问:“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又羞又窘,兼以一种被识破的恼怒,霍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妹妹。”承桓在我身后叫着,“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慧妹妹,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震,急忙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话没有说完,蓦然发觉他正站在自己身后,两人近在咫尺,我吃惊地收住了声。
        承桓微微笑笑,我讶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假如我不在了的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一时无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自己又该不该说实话呢?说了实话他又会怎样呢?念头转来转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脱。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那天夜里,我独自坐在窗边,思来想去,只觉得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外祖皇,如此深夜,怎么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道:“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一定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也不等我回答,不由分说就问:“慧儿,你喜欢承桓么?”
        我低头不语。我无法点头,可是也不肯摇头。
        承桓凝视我良久,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背过身去。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一动不动。
        天帝一挑眉毛,奇怪地说:“你既不喜欢承桓,也不喜欢子晟,难道你另外还有喜欢的人?”
        “不,我没有!”话甫出口,忽然明白他的用意,脸涨红了。
        果然,天帝“呵呵”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肯定喜欢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不要扭捏了,你一辈子的事情,你自己说一句话吧。”
        然而我还是开不了口。
        子晟大急,他向前迈了一步,盯着我说:“慧妹妹,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就如初见的那天,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道义恩情在,你就真的要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却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便已经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外祖皇!”我拽着天帝的衣袖大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哭闹不休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掉下眼泪:“不不不,不是的,我不要他死,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着,我要他活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你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子晟好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突然地一惊,连哭泣也忘记了。这难道真是自己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看见天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不要子晟……我只是不要承桓死……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慌乱地看着他,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
        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和着心头漂浮不定的心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终于明白,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连着。这根线当初并不是我自己系上的,但到了此刻,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又抽紧了。不会的、不会的,慌忙把这念头赶走,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天帝,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真的,忽然想起母亲说的:“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不也正是这个意思?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浮肿的眼睑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我从镜中瞥见珠儿几次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现在任何事我都不想理会,但珠儿再三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刹那间一片狼藉。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壤”,如果天地间还有一样东西可以对抗洪水,那就是它了。所以,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
        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那天夜里,跟随他去凡界的禁军,有数千人。不过到库房劫走息壤的,不过是一支百人的小队伍。守卫的官军远多过他们,但完全没有防备,因为彼此都是熟人,想不到会突然动手,于是不久就被制服。他们得手之后,便先行去了凡界。算起来,那正是我在御花园遇到承桓的时候。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绝。当我忙着着理清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凌乱心事,他其实已经下了决心。我想起他从悦清阁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绝望神情,还有晚上在御花园里,他说的那些反常的话,我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毫无觉察?我的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地听说承桓在凡界的点滴。息壤果然神奇无匹,重新填出大片的陆地,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难,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如何感恩戴德,他们将他奉为女娲一般的神祗,顶礼膜拜。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我宁愿让凡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这念头激得我不由自主地一颤。
        真的,只要承桓回来。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对于天界而言,息壤或许还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时常召我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息。
        此时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我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的都是浅黄的小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在帝都一年多,我已经很清楚那些名目,此刻我窗畔开的两株,一名“玉狮吼风”,一名“朝晴雪”,清幽的菊香飘浮在空气中,似乎能让人安心一些。忽然想起还从来未见过有人采花做茶,便问珠儿:“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这么久也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于是便笑笑不提。
        当菊花也谢去,珠儿带来了青王被逐的消息。“听说青王为储帝辩解了几句,惹得天帝发了好大的脾气。”珠儿说,“青王被革去了王爵,一家都被逐往北荒了。青王妃想要服毒自尽,可是被救了回来。结果人活着,却走不了路了。想想也真是惨,才几年的工夫,青王就跟白王换了个个,从前谁能想到呢?”
        说到这里,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听说白王‘康复’了,已经回朝理事。”
        我正端起茶盏,听得这话,手势在半空中僵凝住了,望着氤氲的茶氛出了会神,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了然。
        “唉!”珠儿叹了口气:“这次天帝可真是气坏了。”
        我笑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她问:“可是青王就因为替储帝说了几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圣上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青王被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真是子晟。
        这结果并不能算意外,然而一直不敢去想的事情忽然坐实了,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空落。可也禁不住地有些窃喜。虽然并不清楚子晟的才具,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被他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但,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春天里他的那些话,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清除所有障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曾经想为储帝黜退白王,此刻是为白王放逐青王,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他并没有这样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细细思量才发觉,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我也没有多少空暇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承桓离开帝都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沉默。无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就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我经常整夜都难以入睡,煎熬使得我的性情变坏了,我听不得异响,裂弦碎瓷,吆喝喧哗,甚至悄声私语都会让我恼怒,乃至大发脾气。于是明秀宫里人心惶惶,整日像是走着一群带着笑脸的哑巴宫人,时刻陪着小心。珮娥和珠儿时不时交换着担心的眼色,终于还是珮娥开口劝说:“公主,别想那么多了。”
        “是啊。”珠儿附和着,“想也没有用,别又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苦笑一笑。怎么能不想呢?那思绪就像穿过纱笼的寒风,挡也挡不住。其实,思来想去的只是同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如影随形,忍不住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有次我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那时我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来叫,便有心不去,但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随后一阵异乎寻常的杂乱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仿佛什么人匆匆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些好些人。我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手臂已经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眼前一个容颜憔悴、披头散发的女子,加以满脸令人骇然的狂暴神情,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再一认,更出意料,原来竟是绿菡!
        我有些发慌:“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绿菡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那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怪不得那天晚上储帝会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是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就那样走了。你把储帝还出来!”
        然而我恍若未闻,喃喃地重复了两遍:“他说他已经了无牵挂?他说他了无牵挂……他!”我忽然反手抓住了绿菡,颤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你告诉我!”
        我想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很可怖,因为绿菡明显吃了一惊。愣了一会,绿菡躁乱的情绪反倒平复了。“是,他就是这么说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慢慢涌出来,“公主,你到底跟他说什么啦?”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木然地看看绿菡,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手。
        宫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绿菡扯开。有名侍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疯疯癫癫的,但是看在她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仍旧不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的脸色缓和了一点。长长地吐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珠儿在后面追着,轻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结果,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了一场?”
        我一愣,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这么快就传到了天帝这里。我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外祖皇了呢?”
        “噢。”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悲伤。我问:“只是不知道外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恕她不死?”
        “是。请外祖皇屈法开恩。”
        天帝又看了我很久,忽然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想起曾见过的冷宫,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此刻无法可想,惟有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一种难以掩饰的疲倦慢慢弥散开来,很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然而棋盘已经摆开,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我勉力支撑的模样终于引起了天帝的注意,他看看我:“慧儿,你脸色很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的心意。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到明秀宫,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怎么啦?公主。”珠儿诧异地问,片刻之前我好像还恨不得几步迈回来,脚步走得飞快,叫身后的一群宫人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响,微微扬起脸。初冬高旷而苍茫的天空下,庭院里被风卷空了枯叶的枝桠,光秃秃地伸展着,寒意仿佛透过衣裳,一直渗到心底里。
        “你们先回去吧。”我吩咐旁的宫女们,“珠儿跟我来。”
        说完,转身往北。珠儿的脸色变了,明秀宫是东六宫最靠北的一座,再往北就只有冷宫了。她追上几步,紧张地看着我:“公主,真要到‘那里’去?”
        我没言语,但脸上的神情已经承认了。
        “公主……”珠儿想了想,明白了我的心思,“要去看绿菡?”
        “嗯。”我应了一声,“我还有话想要问她。”
        珠儿咽了好几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听说那,那里有鬼……”
        我脚步一顿,“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我好了。”其实我自己想起那面仿佛鬼影斑驳的墙,心里也直发寒。
        珠儿连忙摇头:“不,奴婢怎么能放心公主一个人去?”
        我心里感动,欣慰地看看她,伸手拉了她一把:“好珠儿,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
        珠儿的脸微微地涨红了,她挺了挺身子,作出勇敢的样子。可惜,她的努力在迈入冷宫的刹那,便土崩瓦解了。她张皇地看着四周,尤其是她听到不知哪里传出的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不由自主地扯紧了我的半幅衣袖,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很害怕。此刻在我眼里,连这里的阳光也变得鬼气森森的。我轻微哆嗦着,手心里捏出了一把冷汗,直想调头就往回跑,然而我克制住了,仍往里走。宫门口的侍卫们认得我,虽然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却没有阻拦,只是在我进去的时候,领头的一个忽然又叫住了我:“公主!”
        我停下了脚步,迟疑地看着他。
        “公主。”那侍卫又叫了一声,显得很犹豫,过了好一会,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小心,里面有些女人,不大清楚,也许会冒犯公主。”
        这倒提醒了我,不妨先打听明白绿菡到底在哪里。“方才是不是送进来一个绿衣裳的宫女?”我问他。
        “是。”侍卫回答,“刚刚送来没多会。就关在那里——”侍卫用手一指门内一间破败的小屋子,“她倒不像那些女人,也不哭,也不闹,进来之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
        “嗯,好。”我点点头,迈步进了里面。
        “好漂亮的小妞儿啊,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冷不丁头顶上传来妇人桀桀的笑声,我只觉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赶紧低头往前走。
        “公主小心!”珠儿猛地推了我一把。我给吓了一跳,刚站稳脚步,就见一口痰正落在脚边几寸远的地方。“叫你美!叫你美!”妇人的笑声突然变成了号啕大哭,“天呐,我到底哪点不如那个贱女人啊——”
        “快走吧,公主。”珠儿的声音颤抖了。不用她说,我也加快了脚步,逃似的,奔到了那间小屋门前。
        我伸手拉了一下门上的铁栓,没有拉动,珠儿连忙过来帮忙,两人一起使劲,那扇门发出一阵怪叫声打开了。光线一下涌进去,照亮了屋里一个端坐的人形。
        我一下子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所以反而是绿菡先认出了我:“公主!”她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惊喜而颤抖了。
        此刻的绿菡,神态很安详,更像是我最初见到的模样。“公主怎么会到这里来?”她问。
        “我……”我犹豫了一会,为难地看了珠儿一眼。珠儿体贴地点点头,从屋里退了出来,把门掩起来。
        屋里又暗了。起先我们两人谁也不说话,良久,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惊醒了绿菡,她忽然跪了下来。
        “绿菡冒犯了公主。”
        “那没有什么。”我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绿菡没有动。她说:“绿菡不该跟公主说那些话。其实绿菡也知道,公主是一片好心,因为绿菡相求,公主才会去找储帝。公主又怎会对储帝不利?”
        我被她的话触动了心事,我慢慢地缩回手来。“我来,就是想问你。储帝临走之前,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绿菡摇摇头:“公主别再放在心上了……”
        “不。”我打断她,“你告诉我。”
        绿菡犹豫了一会:“他只说了一句,他已经了无牵挂,除了……除了……除了我。”最后的几个字越说越轻,好不容易说出了口,立刻提高了声音:“公主别放在心上,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储帝这么说,只是怜惜绿菡的身世可怜。”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低弱。
        绿菡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无措地咬了咬嘴唇。但我真正的心事,她其实完全不明白。
        “你是不是喜欢子晟?”承桓的声音仿佛在周遭不断地回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是不是这句话就是他“了无牵挂”的由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否认呢?是否那样说了,他就不会走?这些念头像鬼影一样附上了我。
        “他还有没有说别的?”我轻轻地问。
        绿菡想了想,说:“最后储帝还说了一句:‘如果今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妨去找白王。’”
        “不!”我突然说,声音大得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绿菡说,“奴婢也这么跟储帝说的,为什么要找白王?储帝当时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再说。绿菡真笨,竟然那时候都没看出储帝做了什么打算。”
        我默然半晌,叹口气说:“那也不能怪你。”顿了顿,又说:“你也不要急,好好照顾自己。等过一阵,等外祖皇心里高兴的时候,我跟他说说,放你出去。”
        绿菡没有回答,好像有什么很碍口的事情。犹豫了好半天,忽然下定了决心,俯身“砰砰”地连连磕头。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绿菡有件为难的事情,可是别无它法,只能求公主成全!”说着又磕头。
        我拉着她:“你有话就说好了。其实我……唉!反正,我一定尽力帮你就是。”
        绿菡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绿菡想要出宫!”
        “你说什么?”我惊骇地后退了一步。
        “绿菡想要出宫。”她又重复了一遍,“此刻只能求公主,请公主帮我!”
        “不不,不行。”我连连摇手,“这怎么能行?我可帮不了你。”
        “公主!”绿菡叫了这么一声,却又停下来,迟疑着不说话。我接口:“你不用再说了,别的事还有商量,这事决计不行。”
        “可是,绿菡非得出宫。因为——”她咬了咬牙,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因为,绿菡有孕了!”
        我完全惊呆了,半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绿菡自从知道这件事,心里一直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绿菡又说,“又忽然听说了储帝临走那晚,公主其实找到了他,才会跑去跟公主说那番疯话。可是等到了这里,绿菡一下子想明白了,决不能把这孩子生在宫里!”
        “公主!”她用手轻轻捂着小腹,“这是储帝的一脉骨血,无论如何,绿菡也要替他保住。所以,如今只能求公主成全了!”
        话已说尽,绿菡不再作声。
        我也没有说话。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里很平静,仿佛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是的,我明白了,其实我在听她说出有孕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思量了一会,我问她:“知道你有孕的,还有些什么人?”
        “除了公主,没告诉过别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哦?”我有点奇怪,“那你怎么知道你有孕了?”
        “这,”绿菡语带踌躇地,“在宫里伺候那么多年,也听过见过不少。总之,绝不是绿菡说谎。公主如果不信,我可以发一个毒誓。”
        我拦住了她:“不必,我相信你。”又想了一会,我点头了:“好,我答应你想办法。但我不能说一定能有办法,这,你得明白。”
        “多谢公主。”绿菡又磕一个头。
        
        
        我回到明秀宫,独自坐了很久。宫人们看出我怀有很重的心事,都远远地躲在廊下,我这一段的烦躁脾气让她们心有余悸。珠儿蹑手蹑脚地进来,放下两个果盘,偷偷瞥了我一眼,又蹑手蹑脚地出去。我叫住她:“珠儿!”
        等她转回身,我说:“有一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我站起来,冲她一招手:“你来。”说着自己先进了里间,那是我的寝房,宫人不听传召,不能进这个屋子。我又亲自到门口和窗边望了望,把门窗都掩了,这才拉着珠儿的手说:“好珠儿,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情,想来想去,只有跟你商量了。”
        珠儿似乎有点儿紧张,她坐正了身子,做出细心聆听的模样。
        于是我把绿菡的事说了,才说到她想出宫,珠儿便失声道:“那怎么行?”
        我按了按她的手:“别急,你听我说完。”又把她怀有身孕的话也告诉了珠儿,最后我说:“我跟她一样的想法,她身上怀的储帝一脉骨血,不能生在宫里。”
        “为什么呢?”珠儿直觉地问,但是看见我眼里浮起的一抹悲伤神情,她明白了。
        “我要帮她。”我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鼓励自己,“珠儿,你要替我想办法。”
        珠儿歪着头想了想:“公主打算帮她到什么地步呢?”
        我苦笑:“我也只能帮到她出宫,往后的,只好她自己去想办法了。不过这事情得快,否则再过一阵,她的肚子……”
        珠儿想了想,说:“出宫倒不难。每天都有宫女出去采买东西,只要公主自己跟大总管说一声,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出了宫之后呢?一定会有人去捉她,天帝说不定也会知道。”
        “这,我来想办法。”我早有打算,“但是绿菡得先出冷宫。去求天帝,万一不成功,往后的事就都难办了,所以,得悄悄弄她出来。”
        珠儿看看我,眼光倏地一闪,然后附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自己的主意。
        我哑然:“这么简单!能行吗?”
        珠儿使劲点头:“奴婢觉得能行。”
        “好。”我下了决心,“就照你说的试试吧。”
        过了两天,我又带着珠儿去了一趟冷宫。还是那班侍卫当值。“公主,还是来看绿菡姑娘?”领头侍卫躬身问。
        “嗯、嗯。”我漫声应着,又问:“她这几日怎样?”
        “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的。”
        我点点头,往里进去了。绿菡见到我,立刻站起来,看样子还要跪拜,我赶紧拦着她:“别了,没时间。珠儿,快来帮忙。”
        珠儿过来,帮我脱下穿在外面的一身水红衣裳,里面还穿着一件同样的衣裳。绿菡看得不解:“公主,你们这是……”
        “你快穿戴起来。”
        珠儿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特意挑选过的,跟我此刻戴的几乎一摸一样的一套首饰。
        绿菡很聪明,有点明白了:“公主,你是让我扮成你?”
        “对了。”我看看珠儿,“这是她出的好主意。一会你就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一样的打扮,侍卫必定分不清楚,他们刚刚看我进来,绝不会问你。”
        绿菡问:“那,公主呢?”
        我笑了:“我是真的,怕什么呢?”
        绿菡想了想,也笑了。
        “别说了,赶快吧。”
        连我上前帮忙,三个人一阵手忙脚乱,总算给绿菡穿戴整齐了。
        绿菡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似乎想笑,然而嘴角扯了一下,却没有笑出来。我知道她心里很紧张,其实我也一样。但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别怕,他们就算问你什么,也不必理会。你现在就是我,他们不敢拦的。”
        绿菡点点头:“那,我去了。”
        她在门口又回头看看,我冲她挥了挥手。她走了。
        我的心像要跳出来似的,反倒是珠儿,异常镇定。“公主不用担心,”她说,“这法子一定行。绿菡现在的模样,乍一看,连奴婢都分不清楚了呢。”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等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还没有什么变故,我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下来。
        珠儿看看我:“公主,咱们也该出去了吧?”
        我深深吸了口气:“走吧。”
        宫门口的侍卫们看见我们,个个半张着嘴,喉间“啯啯”作响。
        等我们两人要走过去了,才有个侍卫开口:“公、公主……”
        话未说完,珠儿忽地转过身去,手指点着他们,用又脆又响的声音道:“你们这一个一个都是怎么了?瞧瞧你们眼珠子瞪的这模样!”
        “可、可是,刚才公主不是已经出去了么?”
        珠儿“哈”地笑了一声,眼珠灵活地一转,将他从头看到脚:“青天白日的,你不是撞鬼了吧?”
        我忍着笑,侧过身,故做不耐烦地催促:“珠儿,走了。”珠儿冲侍卫“哼”了一声,扬起头,跟上我。
        那侍卫则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大概真的以为自己撞鬼了。
        
        
        连转过两个拐角,明秀宫在望了,我方才停下脚步来,微微喘气。我的内衣,都被汗浸湿了,甚至能感觉到汗珠从背上淌下去。此刻被冷风一吹,觉得有些凉。
        “他们不会马上发觉吧。”我担心地望冷宫那边望了一眼。
        “不会。”珠儿很有把握地说,“就算发觉了,等他们层层报上去,事情也已经办妥了。”
        这话说得不错。等看守冷宫的侍卫终于想通是怎么一回事情,绿菡已经出了天宫。
        “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在分手的时候,我塞给她几样珠宝首饰,然后问她:“往后,你怎么打算呢?”
        “我想过了……”
        “别说。”我忽然改了主意,打断了她,“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总之,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绿菡低着头说。忽然又抬头:“公主,你的大恩大德……”
        “不用说这个。”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可是,说不定会有人找你……”话没有说完,但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已经把意思说明白了。
        绿菡脸色有些苍白,但口气决绝:“公主放心,我有办法。”
        “倒是公主,”绿菡担忧地说:“天帝早晚一定会知道这件事。”
        我笑笑:“你也可以放心,我自有办法。”
        当天晚上,我请见天帝,见过礼并不起身,第一句话就说:“慧儿来请罪的。”
        “哦?”天帝很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怎么回事?”
        “我把绿菡放走了。”
        “嗯,我听说了。”天帝深思地望着我,“为什么呢?”
        “她说要去储帝身边,我就放她走了。”
        我答得很简单,但是我知道这理由很有力。果然,天帝微微动容,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我不怪罪你。”
        我没有动,我说:“求外祖皇也不要追究绿菡了。”
        天帝笑了笑:“这没有什么,我原本也不想追究。”
        我这才站起身来。天帝看我一眼,忽然问:“慧儿,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没有说?”
        “不,没有的事。”我迎着天帝的目光,泰然自若地说了一句谎话。
        
        
        
        
      十一
        就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绿菡的事情很快就在宫中传开了。原本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位储帝侍妾的存在,可是如今却一下子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话题。到处都有人兴奋地谈论绿菡的逃脱,那个简单而大胆的过程,在一次又一次的传说中,变得越来越离奇,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绿菡其实是一个妖精,变成鸟儿飞走了。
        对这些闲话,我只是恍若未闻地笑笑,然而后来又有一种传言,说我放走绿菡,是为了让绿菡代替我自己,去照顾储帝。这么说的宫人,往往带着钦佩和赞叹的神情。“慧公主对储帝,还真是情深意重呢。”他们说。其实这些话不完全是传言,因为我对天帝说的话里正含着同样的意思,但当我听说的时候,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慌乱。我发觉自己陷入了有口难辩的境地,因此变得极其敏感,总觉得时不时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窥探着我。
        “别理他们,这些宫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乱嚼舌根。”当我在景和宫请安,如妃这样说。我对她素无好感,因为我不喜欢这妇人脸上如饰品般摆设的笑容。然而此时,我听出如妃话里的真诚,不由得对我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可惜,这样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
        “不过,还真是想不到慧儿这么胆大,居然敢去那个地方。”如妃拉着我的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地问:“我听说,‘那里’有好多鬼魂,你有没有见到?”
        如妃的话里没有任何恶意,然而那种刺探的语气,还是将我心里刚刚升起的一点好感粉碎了。我随口支吾了几句。如妃的好奇心不能完全被满足,她看出了我的不悦,然而她误解了这种不悦,于是她说:“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圣上和我都能体谅你的心情,不会有人怪你的。”
        我从如妃的语气里听出明显的暧昧之意,这更让我烦乱难当。
        敷衍了一阵,我借口头有些疼,告辞出了景和宫。却在半路上意外地遇见了子晟,他停下脚步,惊讶的神色同样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互相问候之后,我们无言地相视了片刻,这情景让我回忆起八月里在云林寺前的相遇,安静之中“怦怦”的心跳仿佛清晰可闻。我想自己也许该说些什么,于是我没话找话地问:“是外祖皇召见你么?”
        我猜想必是如此。子晟一身朝服,在肃穆的宫宇之间,华丽阴郁的感觉更甚。然而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我奉如妃懿旨送我娘进宫,”他的语气忽然略显迟疑,“说要留我娘在宫里住几日。”
        我怔住了。我知道天后过世之后,如妃一直是最得宠的女人,但从未听说,她与子晟的母亲有过半点情分,更何况,她又如何敢擅自将那个曾令皇族蒙羞的女人接进宫来?片刻的惊讶之后,心中忽然清明,几乎是欣喜若狂的感觉喷薄而出:“啊!原来外祖皇遣你……”
        话没有说完,我看见一丝苦笑从子晟的脸上掠过。我不由得有些惶急,疑心子晟也许会误解我的喜悦,我说:“我只是一直都在担心……”
        “我明白的。”子晟简单地回答,他静静地望着我,目光幽深而宽容。
        于是我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数月来一直紧绷的心绪忽然松弛,我的内心变得软弱无比。我发觉自己竟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扑在子晟的怀中痛哭一场,我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有些羞窘。继而我想到另一件事。“你听说了吧?”我低声地说,“我放走了绿菡。那是因为……因为……”
        我说不下去,我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无法解释,这让我更惶急和紧张。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如果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的心情猛然一松,这或许是绿菡走后,我听到的最体贴的话。
        “谢谢你。”我轻轻地说。
        
        
        回到明秀宫,我独坐了一会,然而凌乱的心绪使我不能维持以往的安静。不过此刻的凌乱,全然不同于过去几个月中的烦躁,那是难以克制的兴奋和喜悦。我急于要找个人来诉说宣泄,我想到珠儿,但是一问,却发现她出去了,登时有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我又想要画画,可是只涂了两笔,就把纸团了;想要弹琴,可是每拨动一下琴弦,就感觉像是用一块木头在敲打,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琴技,仿佛突然之间弃我而去了;我拿起了绣花绷,可是针尖狠狠地扎在我手上,我立刻把针线抛开了——这些事情都得要安静的心境。
        最后,我憋闷地坐回了窗边。不多久,珠儿带着一脸异样的兴奋,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我,便想说什么,刚叫了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像是发怒一般,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听公主说头疼,所以到太医院去要了些安神丸来。”
        头疼?我想了一想,记起这是方才辞出景和宫的托词,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开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啊?”
        珠儿有样好处,不高兴也总是一会的工夫。果然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太医院,听说顺华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看着珠儿得意的模样,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便故意端起茶来,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闲闲地说:“不就是‘那个女人’喽。”
        珠儿既觉得扫兴,又觉得奇怪:“公主,你怎么知道的?”
        我语气淡淡地说:“这有什么难猜的?看你这么惊惊乍乍的,就知道了。”
        珠儿不信,用手指点着额头,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一掀眉说:“奴婢知道了,肯定有别人告诉过公主了!”
        我白了她一眼:“还有谁会像你啊,一点小事就要到我跟前来叽喳。”
        “嗯……”珠儿还是不信,可是又无言以对,闪着一双眼睛迟疑地看着我。
        “你老实说吧。”我脸上绷得一丝笑容也无,“方才从景和宫回来的路上,你没跟在我身边,自己偷偷溜到哪里去了?”
        珠儿怯怯地瞥了我一眼,低下头,拿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一面小声说:“景和宫的五福、六福她们几个,拉着奴婢说了会话,所以奴婢赶上来得迟了些。”
        听得这话,我半天没有吭声。等了好一会,珠儿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我一脸忍俊不止的神情。“原来,公主是寻奴婢的开心。”珠儿很委屈,连眼圈也微微发红了。
        我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一面拉住珠儿的手,说:“好珠儿,别生我的气。只不过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过白王,你若在我身边,必定会知道。所以才忍不住逗逗你。”
        珠儿释然了,可也觉得疑惑。“公主,”她问,“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消息吗?”
        这句话一直问到我心底里。我握紧了珠儿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起来:“珠儿,好珠儿,我当然高兴,你也应该高兴!你知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储帝,他可以回来了,储帝他可以活着回来了!你想想,这是不是个好消息?我是不是应该高兴?”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了又说,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起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渐渐地也受到感染,脸上展开了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奴婢不明白,‘那个女人’……”
        我打断了她:“别再‘那个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后续的是 子晟篇、青梅篇以及瑶英篇,作者正在写莫姬篇 。其中的青梅篇最好。
        • 莫姬篇還沒有寫完,不過的確青梅是最好的,我都很久沒有這種一頭栽進一部小說得感覺了.看過滄月的<<鏡.雙城>>嗎,也很好看,可惜也沒完,一個大坑.
          • 多谢推荐,不过等作者把坑填平了再说吧 :)
            • 其實<<鏡.雙城>>分三部,現在第一部已經完工,第二部還沒有開始,目前有進展的還有這部小說的前傳,東風破是第一篇,剛剛寫完.真的不錯,去看看.--推你進坑,呵呵.
              • 这个东风破是那个建议看医生的东风破吗?
      • 好文
    • 真是好文章,去年看了,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 这篇确实不错。
    • 我在水缸转过瑶英篇,但没反响 :(
      • 如果直接转青梅估计就会发大水了
      • 我怎么没看到?去找找。
        • Here (but not completed)
          • 贴到后来,你就偷懒了~~~ 不过我怎么不觉得瑶英好看呢?为了一个杀人案,到后面还没有头绪:(
            • 原因见内
              主题:对了,忽然想到,请大家不要转载瑶英,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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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稿太匆忙了,只是我现在耐性很差,好像不太有力气改,虽然这样很不负责,不过不扔出来我又没有动力写。所以,请大家不要转载,因为光文字上就很粗糙,要修的太多乐,多谢合作!


              ☆☆☆杜若于2003-06-20 21:56:41留言☆☆☆
              • 搬运工同学,你认为瑶英篇,写的是瑶英吗?3个人之中,除了甄慧,没人真的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这可能和出身也有关系:) 不过作者MM能写这样的大部头,实在很不简单。
    • 哪里有青梅?这个作者MM文笔很厉害,甄慧和瑶英虽然是一个系列,风格却判若2人。
      • (#1396986)
        • 青梅是写得很饱满。青梅这样的女子,是所有女子的典范。可我个人还是喜欢甄慧:)
          • 你别告诉我就这短短的20分钟你就全看完了,这对我的自信心是毁灭性的打击啊 :D
            • 我才看了10章,正事还没来得及做呢。青梅篇真的不错,写得很厚实,和青梅这个人一样。
            • 青梅的结尾,有点突兀
              • 一个人如果太完美,那就离死不远了。类似的例子还有《飘》中的韩媚兰
                • 一开始就觉得她会死,人太好了。承桓也一样。
                  这些年看的网络作家,我比较喜欢火翼的第一篇,飞花的公子无忌和杜若的这个甄慧。其次可能是飞花的万贵妃和杜若的青梅。

                  差点忘记了,还有流云尼玛。
    • 唉,真是不错,好久没有这样子痴痴定住几小时不掩卷了。。最喜欢甄慧篇,写得好唯美。。
      • 昨天在文学成看的“眼儿媚”也不错,狠赚了把眼泪呢。
    • 为什么觉得<<青梅>>好?我觉得甄慧更能满足我对完美女人的幻想
      • 看到当年翩翩公子子晟最后成了一病老头子,难免唏嘘。完美是什么呢,是不会老不会丑,永远在看得见却遥不可及的距离^_^
      • 青梅写的皇家的危机四伏,争权夺势,以及个人的那种卷入旋涡的无奈更立体丰富一些,个人以为更大气。
        • 嗯,从篇章上来讲是这样。不过单从人物来讲,似乎甄慧更完美。
          反正都是胡诌和梦想,大家干脆挑个美女来喜欢。若是身边的女子,我想青梅当然不让是头筹。
          • 为什么青梅当然不让是头筹?说实话这个人物有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感觉,比较符合旧式男子的理想.雨雨MM这样说我到觉得有些吃惊
            • :)
              我私下觉得女孩子喜欢甄慧的多,男同学多半选青梅:) 或者旧式男子的理想,其实从来没变过。
        • 眼儿媚听起来好香艳
          元曲的曲牌都挺暧昧的,什么红绣鞋啥的。改日找来看看:)

          看到国内的化妆品广告,百草集出了个眼儿媚,不管好不好,光是名字就够莺莺燕燕了。
          • 那是个很感人很凄美的爱情故事,看了让俺狠狠难过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