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宏进来说,在德国的第一个假日实在很无聊,他来来回回在国王街走了十几遍,终于熬完了那个漫长的公共假期。
德国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科研和教育体系,最重要的研究基地是两大研究所: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 - 简称M所和弗朗霍夫研究所 - 简称F所,
M所是德国基础科学的研究基地,以德国著名的量子物理学家普朗克命名。该所自建立以来,有31位在此工作的科学家,先后获得诺贝尔奖。相比于M所,F所则更加专注于应用技术的研究和推广,以德国著名的光学家约瑟夫·冯·夫琅和费命名。F所是德国乃至欧洲最大的应用科学研究机构,下辖80多个不同领域的研究部门。宏进这次获邀的是IBP - 建筑物理研究所,它侧重于建筑声学,环境保护方面的研究,和宏进曾经的研究方向相近。
第一天上班,宏进在薛工的介绍下和福克斯教授以及其它德国同事一一见面,宏进发觉出国前学的那点德语根本不够张嘴。除了打招呼的GUTEN TAG, 其它的话或者是说不出来,或者即使说出来,却没法明白对方应对的意思。相比之下,和宏进一起进所的丁虽然专业知识匮乏,但因为德语很好,和德国人交流收放自如,宏进的自信心受到第一次严重打击 - 一个哑巴,肚子里再有东西,别人也是没有办法知道的。
在宏进的研究室里,有4位中国人,薛,丁,宏进以及周,周也是宏进的系友,比宏进高四届,在所里已经待了好几年。想着初到陌生的德国,身边却有四位中国人,其中仨还是系友,有些惶恐的宏进,内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上班以后宏进才知道,自己在F所拿到的只是半个职位,德国人用一个职位雇请了他和丁两个人,工资也是对半分,每人月薪一千二百马克,顾不得计较半个职位意味着什么,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的宏进喜出望外,那个时候,一个德国马克大约等于6个人民币,相比于在医学院不到200人民币的月薪,一千二百马克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宏进在打回无锡的第一个国际长途里,兴奋地对小菁说,知道吗,两个月以后我们就是万元户了。
拿到工资的第一个周末,宏进跑去斯图加特的商店,抱回一台电视,一台录像机,一台佳能照相机,又装了有线电视,安装了电话。毕业以来,这是宏进第一次这么畅快地花钱,虽然那个月账户里所剩无几。宏进又去附近的跳蚤市场,花10马克买下一辆旧自行车,从此每天骑车上班,省下了80马克的月票钱。
在N大第一次和薛工见面的时候,她告诉宏进,来德以后,所里会出资送他去当地的语言学校培训。但奇怪的是,宏进上班后,薛工却再也不提德语培训事了,只是告诉宏进自己要加强德语学习。
在所里举办的烧烤晚会上,宏进不得不通过英语和德国人交流,虽然德国人英文普遍都很好,但他们即使听懂了宏进的英文,却依然用德语回答,在那个飘散着鹿肉香味的晚会上,尴尬的宏进端着啤酒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由于和德国人交流有困难,宏进的工作安排只能通过薛工,工作的成果自然也要通过她汇报给德方。
薛工分配宏进的第一份工作,是测试微穿孔板的梳状滤波器效应,当时德国在波恩新建了联邦议会大厦。为了实现政治透明,大厦的外墙全部使用玻璃幕墙,就连屋顶用的也是半透明玻璃。大厦投入使用的第一天,议会辩论通过电视向全德国直播,然而,议长没说两句话,扩音系统就不响了,这成了当时德国政坛不太光彩的事件。F所派人到现场勘察后发现,因为议长讲台处在大厅中心位置,扬声器高悬,讲话声音反射太强,导致由计算机控制的扩声系统自动锁闭,解决的办法就是在大厅四周的墙壁加装吸声的穿孔板,宏进的工作是测量穿孔板的吸声效率,然后在斯图加特的一家剧院测试效果。
对于在德国的第一个项目,宏进太想表现自己了,他不仅每天在实验室干得很晚,周末也去加班,静静的研究所大院,只有宏进一人,但薛工知道后,却把他训斥了一通,说他不遵守所里规定。
宏进很委屈,觉得如此认真的态度却不被认可,在他漫长的学生生涯中,遇到的女性老师大多性格平和,态度和蔼,第一次遇到薛工这样的女性,他有些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了。
宏进知道薛工对自己在所里的前途至关重要,和她必须搞好关系,可是她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却常常令宏进手足失措。
一天上班后,薛工兴高采烈地告诉大家,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在所里请客,中午她让丁和宏进陪她去附近的小镇采购食品。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薛工在一家亚洲食品店买了东西,宏进赶忙屁颠颠地帮她拎着,她又转去另一家商店,看到她高高兴兴地走出店门,宏进问她其中某个商品的价格,对宏进来说,虽然这是没话找话,但也是个搭讪讨好的由头,没想到薛工竟然容颜大变,勃然大怒,叱责宏进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在国外商品价格属于隐私,不可以随便问的。宏进给训的莫名其妙,唯唯诺诺,虽然知道薛的发作是在装13,但却无计可施。
而此时的丁却在一旁静静地站着微笑,仿佛在看一个刚进城的傻小子出洋相。
那天四位个性,经历不同的中国人,去了不远处周的住处,齐心协力,做了很多中国特色的食品,带回研究室,和德国同事共享,众人合唱着”Happy Birthday to you”,为薛工祝寿,但欢声笑语中,宏进内心却涌起一丝悲凉。
丁在所里没啥事情,天天游手好闲,晃来晃去,他和德国人在走廊里大声说笑的时候,宏进却埋头在实验室做实验。
每天下班,骑车穿过森林,穿过闹市,穿过寂静无人的约翰尼斯街,走入冷清空落的住处,宏进越来越感到郁闷。除了那本带来的《大学德语》,爱读书的他却没有其它可以阅读的东西。电视机能收到几十个台,但那些节目却都看不懂。小菁每个月给他寄一本《小说月报》,但邮寄时间却长达两个礼拜。
三个月后,丁借口家里有事,回了一趟国,回来后给宏进带来几本杂志,让宏进喜不自禁。他还带回来一套电视连续剧《过把瘾》,虽然此前宏进在国内早已看过,但还是忍不住从丁那儿借来,那些天宏进只要在家,就在电视上循环播放《过把瘾》,一边在不大的厨房里做饭,一边听着王志文和江珊斗嘴的声音,恍惚间,宏进觉得自己又回到远方那个烟火气浓烈的故乡,彷佛只要推开房门,楼下肯定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邻居。
宏进平时上班就盼着周末,因为那样可以少看两天薛工挑剔,严厉的面孔,可是到了周末却更觉得寂寞和无聊,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买菜,逛街是宏进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但斯图加特的所有商店只开到周六下午2点,从那以后直到周一早上,整个城市没有一点人气。
宏进出国后,一直和德语班的同学保持着通信联系,通过辗转联系,宏进要到了当时同班学习的一位女士在德国的电话号码,她在汉堡读大学,老公在国内。
一个周末,百无聊赖的宏进打电话过去,原来不怎么熟悉的两人,居然在电话里不停地说了3个多小时,挂电话的时候双方颇有些依依不舍。宏进觉得,如果两人都在一个城市的话,大约很快会发生一些彼此寻求安慰的故事来。可惜这个略带粉红色的经历持续时间很短,宏进很快收到那个月的电话账单,竟然高达600多马克!半个月的工资,3个月的伙食费,嘴皮一碰,就这么没了。
离开国门之前,宏进对于海外生活的最直接的期望只有一个:从此如果看毛片,再不怕JC敲门了。出国之前,小菁不在身边的日子,宏进曾经通过种种途径,搞到手几部片子,每次吆三喝四之后,七八个朋友,同事会在夜晚静悄悄地来到宏进那间小屋,拉上窗帘,压低音量,屏息静气地注视那块20寸的电视屏幕,虽然时常卡带,雪花点满屏,为宏进送行的聚会上,那些狐朋狗友不约而同地只有一个要求,恳请宏进回国的时候,带几部真正原版的清晰的片子。
在德国,”色情业“是合法的,斯图加特市中心有很多毛片电影院和录像出租点。”色情业“两大据点:青楼和”脱衣舞厅“。对于前者,宏进一时半会还不太敢去,但对于后者,宏进却颇为好奇。
凭着说不清楚的直觉,宏进找到了其中的一家”舞厅“的位置,一个周六的下午,宏进早早就到了门口。
一个多小时后,”舞厅“终于开门,带着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门去,宏进想着前面大约是黑乎乎的场子,阴暗的空间,有那么几个黑帮老大在窃窃私语,或者几个毒贩在鬼鬼祟祟。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不大的舞池,还有几张靠背椅,几张小桌子,空气中轻柔地传来莱昂纳尔 里奇的《say you, say me》。
那天宏进是第一位顾客,一位戴着领结的侍者上前问候,宏进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知道有什么规矩,对方微微一笑,说:我们这儿不收门票,你点饮料就好。
听着温暖抒情的音乐,喝着啤酒,宏进慢慢放下了绷着的警惕。一会儿,不大的空间三三两两坐了一多半,一位妙龄女郎不着片褛走上台去,环顾四周,竟邀请宏进上去,配合她表演魔术,宏进略带羞涩地走上前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宏进有些眩晕,但还是抑制着激动配合着女郎完成了简单的帽子戏法的表演。
后来的日子,曾有德国人恭维宏进口语比较流利,他们不知道,宏进的口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舞厅“练出来的。
”舞厅“对宏进来说,就好像做梦,梦中那些困扰统统不存在,但只要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
一个周五的下午,薛工突然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宏进说,这个周末,你来我家吃饭。